七
村子迎來了從未有過的魚的盛宴。隻有少數人家把魚拿到街上賣,多半人家懶得麻煩,都養在水缸裏,自家留著慢慢吃。煎、炸、燴、炒、煮、蒸、燜,什麼烹調方法都用上了,我們總覺得沒老刁弄的好吃。
村裏有人認為,魚王的肉一定更鮮美,或許還有意想不到的效用。現在隻有少數幾個老人認為魚王是神了。老人們站在風裏,眼淚濡濕幹癟的臉頰,喃喃說,老天爺瞧著呢,誰碰了魚王要遭報應的!有人反駁說,魚王要真是神,怎麼會鬥不過人?就算有魚王,那抓上來的肯定不是,魚王怎麼可能被抓住?那不過是一條特別大的魚罷了。他們的理由如此充分,以致那些老古董豁著沒牙的嘴,無話可說。然而,卻沒人管那條魚叫叫大魚。那就是魚王,就是魚王!他們曾經敬畏地談論過它,如今,他們決定了它的命運。終於有幾個膽大妄為的人上山打算割魚王一塊肉回來,卻未能如願。他媽的,還守著!去的人回來都這麼說。
幾天以來,海天一直守著魚王,吃睡也在魚王身邊。太陽熱得發瘋,山影黑沉沉的,湖麵僵死一般,白色的鳥兒冷丁丁盤旋,久久不敢落下。海天拎了刀子,在魚王周圍走了一圈又一圈,濕泥灘上有了一大圈深深的腳跡,似堅固的防線。他停下來,瞅瞅腳跡,似乎很滿意,又舉起刀子遮在眉頭,往湖麵望,往山頭望,往天上望。刀口亮了一下。他迅速向山林裏躲藏的人掃上一眼,又回過頭去看看魚王。
魚王早不動彈了,從海天很少再給魚王提水來看,海天也知道魚王死了。不但死了,在炎熱的天氣催逼下,魚王正迅速被各種細菌分割著、消解著。才過了一天,魚王已經散發出一大股腥臭味。第三天,人們遠遠看到魚王的表皮已經破損,綻出大朵大朵鮮紅的花,臭味更濃了。又過了兩天,這股濃烈的惡臭傳到了山下。人們感到腸胃蠕動著,肚子裏的魚肉似乎響應魚王的號召,也一齊變臭了,腐臭味滑溜溜的魚一樣滿肚子遊動。喉嚨痙攣,嘴巴一張,魚肉魚湯全吐出來了。一個人吐了,兩個人吐了,整個村子都在吐,吐得搜腸刮肚,衣服寬了一大圈,旗子一樣曳在風中。到鎮上醫院檢查,醫生卻說沒問題,隻開些補藥,回來吃了,一會兒又吐幹淨了。
有人認為是魚王腐爛後汙染了空氣和水源,提議上山埋掉魚王,但所有人都吐得太厲害,上山的力氣還有,挖坑的力氣是絕對沒了。盡管如此,花了一天時間,十來個男人被拖拖拉拉地組織起來,排成一條疲倦的長蛇,彎彎扭扭往白水湖走。我們也混進了大人的隊伍。大人們看到我們跟上來,並沒像往日那樣驅趕我們,隻無力地朝我們瞟了幾眼。這讓我們高興,似乎從此獲得了某個位置。
大人們同意老黑的說法,白水湖一直是我們村的,憑什麼村長說租出去就租出去?話雖這麼說,說起老刁父子,卻又露出歉疚的神色。我們仍搖擺不定,想起被打的老刁,總禁不住要站到他們一邊,對老黑被砍掉一根手指心存快意,甚至想把魚還回去。
山上的天空藍得晃眼,誰都不敢抬頭望天。人們垂著腦袋,臉色灰撲撲的,全都緘口不言。有人將鋤頭扛在肩頭,一邊肩頭似乎壓得矮下去。大部分人幹脆拖著鋤頭,咧嘴咂舌,手臂如同一根草莖,拖拉著沉甸甸的鐵砧,隨時可能嘎巴一聲斷掉。鋤頭撞擊著路上的碎石塊,叮叮的聲響堅定地撞擊著平坦的沉默,四濺的火星兒灼痛耳膜,我們痛苦地忍受著。
渾濁的湖水仿佛老女人哭泣的沾滿塵土的臉。湖邊的小魚小蝦早被飛鳥啄食幹淨,泥灘盡情展示著自己的一無所有。魚王的屍體蕩然無存。大夥兒手足無措地看看彼此,小聲嘟囔著,說話聲像微弱的小火苗,剛剛出現,又被沉默掐滅了。不知是誰第一個拖著鋤頭朝湖邊走去,其他人略一遲疑,也跟著走下去。滿湖的魚腥臭灰褐色的波浪般卷裹著每一個人,人人腳步踉蹌,心裏浪潮翻湧。大家都咬緊牙關忍受著,誰都知道,隻要一個人吐了,那剩下的人肯定無一幸免。湖邊泥地上不時出現凹陷下去,隊伍沿著湖邊跌跌撞撞走,投在湖麵的影子悄然滑動,如水漫過沙地。鋤頭在泥地上留下很淺的印痕,不再發出一點兒聲音。湖水遲鈍的反光讓人頭昏腦脹,但我們明白,魚王是找不到了,魚王就像從未出現過。後來,在魚王被拖上來的地方,我們見到了那個可怕的泥坑。泥坑保持著魚王巨大身軀的形狀和濃烈氣息。我們恍若又看到了魚王,聞到了魚王。魚王的存在不可置疑,魚王的消失也不可置疑。魚王被弄到哪兒了?也許回到了湖裏,也許就埋在我們腳下,我們隻好胡亂揣測。快到老刁父子小屋前,腥臭似乎愈加濃烈,三皮彎下身子,幹嘔起來。其他人眼中閃過驚恐的神色,防線瞬間失陷,一個接一個彎腰駝背,嗷嗷嘔吐。渾身上下被魚王的氣息抽打著,吐出肚子裏酸腐的臭氣,直到麵對魚王留下的泥坑,半蹲半跪,眼淚汪汪,天空藍得炫目。許久,大家抖抖索索站起,彼此扶掖著,在絕望和麻木中繼續前進,失去目的的行程愈加令人倦怠,走到老刁父子的小屋前,感覺已是走了幾千裏,疲乏得難以站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