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漠王子
大漠腹地的蔚藍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空氣熱得像火焰在燃燒。沙漠在太陽的光輝下,隨著深深淺淺地從土黃變幻到金色。沙丘表麵並不平滑,從上到下有一道道彎彎曲曲平行的沙紋,像是萬道涓涓溪流輕輕流淌,粗獷的沙丘因此平添了幾分柔美。
不過酷烈陽光下的沙丘還是驚人的燙,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上麵艱難地爬行。如果有大膽的生物湊近去看的話,才能發現那是一個人。一個渾身是傷的人。他背上背著一把大得嚇人的長劍,用雙手一下下地刨著沙子向前爬,留下一路血痕。
左塵已迷失方向,饑渴讓他時不時產生幻覺。那些死去的朋友和戰友們不斷出現在他麵前,帶來冥界的召喚。當他奮力掙脫幻覺的騷擾後,又陷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爬出沙漠的絕望情緒。這個時候,他就用手按按胸前的一小塊破布包裹,那裏包著他妻子的骨灰。因為蕾娜斯那句“你要好好活下去”支撐著他的意誌,所以他不斷地爬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身後遠遠地追上來一隻老狼。那老狼的骨架足有驢子那麼大,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毛都掉光了。老狼的牙齒也鬆動了,再也捕捉不到獵物,還被同族拋棄趕出狼群。它放棄尊嚴以求苟活,憑著本能在沙漠中尋覓食物,左塵是它最後的指望。它一路跟著他,不時嗅嗅地上的血痕,等著他爬不動的時候。
左塵沒有瞎,能看清老狼那雙燈籠般的紅眼睛——它是一隻魔狼。這種狼他早在童年的時候就遇見過,從那以後他的生命中充滿了災難和苦痛,現在這隻狼似乎按照冥冥中的安排一路跟蹤他,在最後的時候送他上路?
左塵每爬一段休息時,老狼都興奮地緊盯著看,它很謹慎不敢冒險,讓它失望的是左塵每次都能再朝前爬,隻是動作越來越慢。就這樣反反複複,老狼也快到支撐不住的時候了。當太陽漸漸落下去,冰涼的空氣籠罩沙漠。從白晝的酷熱到夜晚的清冷,廣闊無邊的世界中隻有這兩個快要崩潰的生命苦苦掙紮。
整整兩天兩夜過去了,左塵渾身的皮膚如碎紙一般開始剝落,他的舌頭腫得縮不回去,手上全是被沙礫磨出來的條條血痕。如果是一般人在受重傷後又處於這種沒水沒食物的境地,恐怕早已死了,他還能活著,全賴蕾娜斯的血在他體內流動。這是妻子留給他的恩惠,在這極端的險境中,她的氣息、她的低語卻反複在他心中縈繞。隻是那個曾經活生生的姑娘現已成為他胸前冰涼的灰燼,空留他在世間苦痛不已。
恍惚間,左塵趴在沙地上睡著了。忽然有股冰冷的氣息噴到他的脖子後麵,接著幾個尖銳的東西輕輕卡在他的皮肉上。左塵猛地驚醒,他拚命用手一打,“啪”地拍到一個粗糙的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發出一聲驚叫逃離了。那是老狼在試探,看看左塵是不是已經徹底無力反抗。
左塵看著它慢慢地走到不遠處趴下來,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自己的敵人:如果這是一頭健康強壯的狼,還不如認輸算了。可這麼一頭令人作嘔、隻剩下一口氣的老狼,他絕對接受不了!他是一名軍人,可以輸給更強的對手,但絕不能容忍被蛆蟲所吞噬!他心裏湧起陣陣厭惡,幻覺再次弄得他迷迷糊糊,而神智清醒的時候也愈來愈少,愈來愈短。要除掉它,必須打敗它!
左塵一動不動地仰麵躺著,好像已經徹底放棄了希望。老狼再次走過來,左塵清晰地聽到老狼那沉重的呼吸聲和腳爪在沙地上踏出的輕響,越來越近了,到跟前了……老狼警惕地磨蹭著,試探左塵的反應。老狼的耐心真是可怕,不過左塵比他更可怕。經過了無窮的時間之後,左塵始終不動。老狼慢慢蹭到他耳邊,用那條像砂紙一樣的幹舌頭舔他的臉,接著熟練地用牙齒對準他的咽喉——它要進食了。就在這時,左塵的兩隻手一下子伸了出來——他憑著鐵一般的毅力把指頭彎得象鷹爪一樣,如果老狼離得稍遠一些,左塵是抓不住它的,因為他實在太虛弱了。可是它近在眼前,所以左塵的計策成功了。他沒有力氣去扼死老狼,便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老狼的身上,狼牙咬穿他的皮肉,他也把自己的臉緊緊壓住老狼的咽喉,嘴裏滿是狼毛。他用盡全力去咬……一段漫長的時間過去後,老狼終於停止了掙紮。左塵感到有一小股暖和的液體慢慢流進自己的咽喉。這是老狼的血,在這一刻他驚恐地想起了於夫羅,可他別無選擇,不能鬆開也不能吐掉,否則他就得死!狼血又腥又臭,像一攤流動的稀泥一般硬灌到他的胃裏。
喝飽以後,他翻了一個身,安詳地仰麵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出來了。幾個打獵的人縱馬跑到他身旁,跑在前麵的人驚恐地說:“看,漢人的衣服。他,他殺死一頭魔狼!王妃,我們該怎麼辦?”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說:“先看看他是什麼人。”
左塵感到有人拍打他的臉,他太虛弱了隻能微弱地哼哼。那人說道:“活著呢!”接著又粗魯地扒開他的衣服,尋找值錢的物件。忽然那雙手停住了,左塵聽見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麼,接著那女子一聲令下,左塵感到自己騰雲駕霧般地被抬起來,他弄不清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那些人的動作太大了,他在馬背上顛簸幾下後就昏過去了。
左塵的運氣很好,他被換上幹淨的衣服,很好地放在帳篷裏看護起來,可他不許別人碰那個小破布包,沒人知道那是他的蕾娜斯。此後的數天內,左塵在清醒與混沌中度過。別人問他是什麼人,為何會在沙漠裏迷路,他都不回答。終於有一天,左塵從地上的羊皮褥子上爬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走出帳篷。
他在一個不小的沙漠綠洲裏麵,兩座高大的沙山上生長著稀疏的駱駝刺,而在兩山合抱的小穀地裏奇跡般的存在著一汪清泉,青草和樹木圍繞著清泉而生。幾十座簡陋的帳篷聳立其中,有不少駱駝、馬匹和綿羊在水邊安詳地吃草,它們的主人們默默地注視著走出帳篷的左塵。忽然有一聲似曾相識的鳴叫傳來,左塵抬頭望去,在空中盤旋的赫然是一隻海東青。
這是一個小部落,可畢竟是匈奴的部落,他們的首領可能是個王,否則怎會有女人被稱為王妃?也就是說他們可能與郅支有聯係嗎?這一連串疑問讓左塵疑竇叢生,可他們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對眼前的男女老少微笑致意,這些人卻用古怪的目光注視著他,好像他是怪物一樣。片刻後他明白了,大家都在暗自防備自己,因為匈奴人都知道被魔狼咬傷的下場,更別說是喝魔狼的血!
還好,我不是怪物……左塵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女子分開眾人走到他麵前:“你終於站起來了,陌生人,能告訴我你的來曆嗎?”
這個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按匈奴人的標準可算是個美人,不過她的眉宇之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一看就是這裏的領袖人物。於是左塵行了個匈奴人的禮節說:“多謝救命之恩,請問你就是王妃嗎?”
“我是部落頭領。”那女子含糊答應後卻拋出一連串的問題來,“你是什麼人,為何會流落沙漠之中,那頭魔狼是你所殺嗎?”
“這個……”左塵略一斟酌,決定還是隱瞞自己的身份,“在下乃是西域的胡商,經過中原往匈奴販賣貨物。偏偏命苦遭遇沙暴,與大隊失散後迷路了。那頭狼也是在下所殺,不知……”
他說到這裏故意裝作不知道魔狼是什麼東西,順便再次試探對方的底細:“不知是否觸犯貴部的禁忌,還想請教這裏是何部落,恩人的姓名。”
那女子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左塵,匈奴人心直口快,她嘴上就把懷疑問了出來:“你果真是西域胡人嗎?”
左塵有些難堪地回答:“在下的確是。”敵我不明的情況下他也隻能先搪塞過去。
那女子又上下打量了左塵一番,隨後說:“跟我來。”左塵不明究竟,也隻好跟著那女子走到綠洲中心最大的一座帳篷裏麵
雖然是大白天,帳篷裏麵也點著明晃晃的酥油燈。帳篷正中擺著兩塊沙柳做成的大木牌,上麵還寫著兩行漢字。左塵心裏奇怪:匈奴人明明不用文字,怎會像中原一般供奉兩塊祖宗牌位呢?他走上前幾步仔細一看,赫然猶如五雷轟頂——上麵寫的竟然是:先王諱呼韓邪陛下之神位、先王妃諱長清公主之神位!
左塵戰戰兢兢,汗如雨下,此刻,他連基本的偽裝也顧不上,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膝行至排位前叩首道:“爹、娘!”
多少年來的酸楚在這一秒同時湧上心頭,左塵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可他不敢在父母靈位前哭泣,讓他們知道兒子活得有多窩囊。於是隻好把悲痛強壓在心頭,像隻鴕鳥一樣將臉埋進沙礫裏麵。就在這時,一直在觀察他的匈奴女子再次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這問題讓左塵難以回答,他甚至想,如果過去隻是一場夢那該有多好?哀傷是假的、痛苦是假的、離別是假的……可是任憑他將臉在沙礫中擦得生疼,也無法將自己從“夢”中喚醒。他沒法抬起頭來告訴父母的在天之靈,自己如何度過了半生。在冥冥之中,一雙紅色的眼睛哀憐地看著他,他的耳內再次響起“你要好好活下去”這句話。左塵漸漸定下心來,在天上有三個親人看著我呢,豈能讓他們傷心失望!
他站起來對那女子說:“實不相瞞,我是休屠部的王子。漢名叫左塵,匈奴名字是伊屠牙。”
那女子輕聲“啊”了一下,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但又夾雜著幾許激動和心慌。她的臉色緋紅,躲閃著左塵的眼睛,低聲說:“怪不得,那把劍上刻著左塵這兩個字。還有你胸前的那個……”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請跟我來。”說完走出帳篷,拍掌召集部眾說道:“感謝長生天,他果真是伊屠牙,大家給他看看我們是誰!”
話音一落,在場的男女老少一起把胸膛露出來,每人的胸前都文著一個海東青的文身!左塵心裏猛地一怔,他也拉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胸前的那隻海東青。這是匈奴人從生到死不可更改的標誌,他們都是休屠部的人!
左塵激動地說:“十年了,我找你們找了整整十年!每次出塞作戰我都派人尋找你們的蹤跡,我還以為你們都被郅支殺盡了……沒想到,沒想到……”說到這裏,左塵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走到休屠部民麵前一個個地擁抱他們。
那些休屠部的部眾一齊昂首向天,莊嚴地唱起讚頌長生天的頌歌。在悠揚的長調歌聲中,大家讚美長生天將失散的親人送回到帳篷裏,讓迷路的羊群走回到草原上。一曲頌歌唱罷,大家都跪下來給左塵磕頭。左塵大為惶恐,急忙攙扶大家說:“切莫行此大禮,在下愧不敢當。你們現在的王是誰,我想見他一麵!”
那個為首的匈奴女子莊重地走到左塵身邊說:“你應該接受大家的行禮,我們等了你足足二十年。一直到剛才為止,我們都沒有王,現在長生天讓你再次回到我們身邊,我們又有了王!”
狂歡的氣氛籠罩整個沙漠綠洲,這裏不分男女老少,長幼尊卑,大夥圍坐在篝火旁。每一個休屠人都在歌唱、舞蹈和暢飲美酒,整隻的肥羊被串在大鐵棍上,牛糞炭火燃得正旺,一滴滴的羊油滴落到火焰裏,肉香四溢。左塵一直沒有弄清楚這些部民是如何逃過追殺的,剛想詢問的他卻被拉進酒宴裏麵,一杯接一杯的美酒流水般敬獻到他麵前,每個休屠男人都想把美酒敬給回歸的王。
左塵忽然想起長安的驃騎將軍府,還有幼時的模糊記憶,的確是自己的部落啊,父母親打破了匈奴輕賤婦女老幼的陋習,把中原的風俗與匈奴的傳統融為一體。自己在將軍府的那些老兵們不也是一樣的無拘無束生活著嗎?這是埋藏在血脈裏的傳承。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一切的時候,忽然又回到了久違的家鄉,這讓他感到無比的欣慰和感慨。左塵昂首望著長天,此時紅日正欲西墜,一輪圓月的身影已在天庭悄然現身。他在心裏默默問道:長生天,你為何要如此安排我的命運呢?不過今夜不必想那麼多了,隻有幹杯!
當夜色已深的時候,醉醺醺的人們回到各自的帳篷裏休息。左塵也被稀裏糊塗地帶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帳篷裏麵,人們散去後他發覺身旁還有一個人,是那個在酒宴上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王妃。左塵竭力在胡床上坐正,然後問道:“這位姑娘,其他人喚你王妃。我還不清楚你的名字,你的丈夫是誰,他是休屠人在我父親之後立的王嗎?”
那女子低聲說:“伊屠牙,你應該先問問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左塵猛然醒悟說:“的確,剛才沒顧上問就被灌醉了。還請姑娘告知。”
那女子說:“你還記得你父親的衛隊長木樓普麼?當年他負傷與你父親失散,等他養好傷以後,你父親已經被打敗去中原了。草原上的休屠部民不肯屈服,還是分散抵抗了一段時間。木樓普也拉了一夥人打算去中原尋你父親,結果一路上被郅支的兵馬追殺殆盡。他一怒之下打算刺殺郅支,於是扮作奴隸潛入龍庭。在那裏他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卻興起一個念頭:休屠部群龍無首,應該找個首領來重振旗鼓。你們家的親戚幾乎都被殺了,木樓普又沒辦法去中原,他就把你父親的兒媳婦偷偷抱出來養大。在你們父子回到草原之前,讓這女孩做休屠部的首領。這一晃就是二十年過去了,木樓普也在等待中死去,隻有他召集起來的休屠人還在等待他們的王子歸來,現在你明白了嗎?”
左塵看著眼前的女子,嘴裏卻說不出話來,隻是結結巴巴地問:“莫,莫非你……”
那女子輕歎一聲:“你還不清楚我是誰嗎?伊屠牙,我是你的妻子,我是海迷失。”說完,海迷失輕輕敞開衣襟,當衣衫滑落後,她年輕健美的軀體盡現在左塵麵前。左塵大驚之下酒也醒了大半,正在他手足無措之間,卻看見那女子挺拔滾圓的胸乳之上文著的卻是一個狼頭——屠各人的圖騰!
看著左塵的驚訝反應,女子含羞垂首說:“木樓普大叔臨終前一再叮囑我,一定要等你回來,我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了……”
海迷失?!左塵瞬間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還有那天壇山上於夫羅的話,原來她還活著,為何她父親卻說她已經死了?忽然他胸前一痛,針紮一般的痛。蕾娜斯,你在生氣嗎?還有於夫羅大叔,當初我在天壇山上有愧與你,今天怎麼還有臉見你的女兒……過了好一會之後,左塵走到海迷失身旁,她閉著眼睛等待著。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左塵為她把衣服披上,然後用沉穩的聲音說:“原來你竟然在休屠部中,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
海迷失睜開眼睛,看見左塵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裏。她不好問他,便也隻好呆坐在另一張胡床之上。草地裏的蟋蟀傳來陣陣鳴叫,尷尬的氣氛卻在帳篷裏流淌。終於,海迷失忍不住問道:“伊屠牙,你,你是嫌我們沒熱鬧地操辦婚禮嗎,為什麼……”
左塵猛搖頭說:“不對,不對!我是不能……”
海迷失臉色緋紅,羞澀地問:“你在中原另有妻子吧?放心,我不計較的,畢竟這麼多年了。”
左塵再次猛搖頭說:“是,也不對……我父親臨終前囑咐過我……可是我……
海迷失看他這般扭捏,睜大眼睛問:“伊屠牙,莫非你,你看不上我?”左塵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海迷失卻以為自己猜對了,她麵如死灰顫抖著說,“我,我等了你二十年,你卻嫌棄我……”她頓時淚如雨下,捂著臉跑出了帳篷。
左塵在帳篷裏呆坐片刻,感到渾身燥熱,好像有團火焰要爆開一般。他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出去。外麵星光燦爛,已近子夜時分。海迷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左塵也不好大聲呼喚,正不知所措之時,忽然有個守夜人輕聲問道:“王可是在找王妃嗎?”
左塵忙答道:“正是,海迷失去哪裏了?”
守夜人說:“小的正好瞧見王妃騎馬去了陵園。”
左塵問道:“什麼陵園?”
守夜人說:“在西方二裏之外有幾處固定的沙山,族內的死者都葬在那裏。”
左塵心中一動,他接著問下去:“木樓普也葬在那裏嗎?”
守夜人答道:“正是。”他的話音未落,左塵已經跳上身旁的一匹馬絕塵而去。守夜人望著左塵消失的背影,嘴裏嘟嚷著,“新婚之夜就吵架了……”
月色下的沙漠褪去白晝時那一望無際的黃色,沉默的沙丘映襯著星光璀璨的天空,月光下沙礫中的石英反射出點點微光。這裏沒有草原中的蟋蟀鳴叫,隻有冷風呼號。遠遠的天邊傳來狼的嗥叫,左塵胯下的駿馬緊張地連打響鼻。他身後的綠洲已被沙山遮掩得嚴嚴實實,當他催馬翻過一座沙丘之後,沙地上空留兩行馬蹄印跡對著冷冷的月光。
休屠人的墓園被安置在被三座沙山層疊環繞的山穀裏麵,一叢叢駱駝刺把自己堅硬的枝條織成屏障,保衛沙穴中死者的安寧。這裏的墳墓與其他部落的匈奴人一樣,死者的棺木朝著北方仰臥長眠。那些年代較為久遠的墓穴已被狂風吹散了沙土,胡楊樹叢編製的棺槨中淩亂的散露出塊塊骸骨。人骨與當年隨葬的牛、馬、羊骨和馬具、兵器等混在一起,訴說著冥界的淒涼。
墓園深處的一座墳塋顯得格外宏大,表麵覆蓋著一層壓土的碎石塊,這在沙漠中可算是奢華的了,墓主人的身份顯然非比尋常。海迷失便坐在墳前哭訴著:“……見都沒見過,這麼多年我就等著他,有人喜歡我我就當瞎子、聾子、傻子!可他終於出現了,他又不要我!這讓我怎麼活?我以後還怎麼在部落裏待下去啊……”
“為什麼你要走?”左塵輕輕走到海迷失身後,“要走也應該是我走。這麼多年來這就是你的家,我是個外來者。很抱歉,海迷失……”
海迷失背對著左塵肩膀一聳一聳地抹著眼淚,但卻不哭出聲來,也不讓他聽見。左塵心裏讚歎著:真是有骨氣的姑娘!他對著木樓普的墳墓行了個禮,告慰死者說:“大叔,這麼多年來難為你一直守護著休屠部最後的血脈,可我一直沒能來接應你們。反倒是走投無路了還被族人救下,我有愧與你啊!”說完後,左塵從馬鞍子上取下一個羊皮酒袋來,把馬奶子酒灑在墳前祭奠。接著他在海迷失身旁盤膝坐下,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海迷失,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在繈褓中,我也隻有九歲……”接著,左塵把自己這二十多年的經曆大概敘述了一番。大漠如煙,海迷失在左塵的傾訴中漸漸停止了抽泣。
月光如水,清冷的夜晚下兩個人默默相對。最後海迷失轉過身來,她把手放在左塵的手中說:“這麼多年,你也受苦了。蕾娜斯是個好女人,可惜了……”
這句話裏道盡了滄桑,左塵唯有報以蒼涼的笑容。多謝你,好姑娘……
該說出最難的話了,否則左塵無法麵對自己良心的拷問,他把自己的大劍交到海迷失手中:“你知道這是什麼劍嗎?”
海迷失靜靜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劍,然後說:“這是玄鐵打造的劍。”
“這是用你父親於夫羅的九天玄鐵斧打造的……”左塵愧疚地沉默了片刻後,用幹巴巴的嗓音說,“我,你父親……”
海迷失打斷了他的話,淒涼地說道:“我父親是自殺的,臨終前還詛咒了你,是嗎?”
左塵大吃一驚,他整理一下亂麻般的思緒後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海迷失點點頭,在夜色裏歎息一聲:“在他死後不久,就有人告訴我了。”
左塵半是感激半是愧疚地說:“當年你娘就是為了救我一家而死,你爹後來又因我而死。即使如此你依然等我,還救了我。我實在是……”
海迷失望著長天中燦爛的銀河,用淒苦的聲調說:“這都是長生天的安排,人隻能認命才能活。”
左塵難過地說:“海迷失,我……”
海迷失卻用手止住他的話,然後接著說:“我剛被木樓普偷出來的時候隻有四五歲大,連父親的模樣都不記得。後來木樓普也覺得對不起我,就派人去偷偷告訴我父親想把我送回去,你知道我父親怎麼說?”海迷失頓了頓,苦笑道,“他說忠於郅支,既然這個女兒當初許給了休屠部,便隻當我已經死了……”
兩行清淚沿著海迷失的臉頰滑落,讓左塵忽然想起了蕾娜斯也有過相似的傷心時刻。這一刻他心裏湧起無限的酸楚,一把抱住海迷失,用自己的臉貼著她的額頭反複說:“對不起,對不起……”
海迷失也抱著他,她心裏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對不起,不是我不接受你……對不起,隻是我不能愛你……對不起,要是我沒有過蕾娜斯……對不起,要是我永遠不愛你……”
兩個人的心裏都泛起無限的苦澀,左塵低聲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是兄妹。”
她點了點頭,傷心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左塵抬頭望著天上,中原的人們習慣以月寄情,可那一輪圓月卻無法寄托他的思念,因為遙遠的她已經永遠不可能回到他身旁。忽然間,湧動在他心中的那一團燥熱與痛苦無法抑製地噴湧出來。左塵猛地把海迷失推開,拚命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衣服和皮膚,他感到有另一個東西要從身子裏麵衝出來,這是藏在他心裏的可怕夢魘終於要實現的征兆。
海迷失惶恐不安地盯著左塵,她嘴裏疊聲問道:“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她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可是卻壓不住左塵瘋狂的呻吟與哀號,無法將他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終於,左塵朝著圓月發出一聲拖長的狼嗥!
就如同當年的於夫羅一樣,左塵滿臉的皮膚都抖動起來,脖子、腦門上的青筋畢露。他嘴裏一聲接一聲地吼出狼的咆哮,光滑俊秀的臉上冒出無數黑褐色的剛毛,他的嘴逐漸拉長成狼嘴的模樣,兩隻耳朵變得又長又尖。片刻之後,他的臉已經徹底變成一個三角形的狼頭了!左塵仍在痛苦地撕扯著他的衣服,他的手已經變成了巨大的爪子,鐵鉤般的指甲像剃刀般撕碎了衣服,也把自己抓得鮮血淋漓。
海迷失被嚇得尖叫起來,她的叫聲引來左塵本能的求助,可他這麼一副怪樣子湊近過來更嚇著了她。海迷失連連後退,一下子絆倒在木樓普的墳堆上。等她爬起來的時候,手裏正舉著玄鐵劍,當左塵向她走近的時候,海迷失猛地用劍刺了過去!左塵慘叫一聲,仰麵朝天地重重倒下去。沙漠上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海迷失站在風中發呆。
好一會之後海迷失才回過神來,她一邊問自己:“我幹了什麼?我把他給殺了!”一邊忙不迭地把手裏的玄鐵劍扔掉。她戰戰兢兢地跑到左塵身旁哭道,“對不起,我不是要殺你……我嚇壞了……”
正在海迷失痛哭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歎息:“你再給我一劍吧……”她猛擦眼睛,緊張地盯著左塵看,沒錯,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還是他的,還是人所發出的目光!海迷失高興地細看一番,原來她個矮力小加上心慌,隻是刺傷了左塵的肩膀而已。
她在欣慰中夾雜著歉意說:“太好了!我以為自己犯下大罪了!”
左塵把自己的手伸向夜空,借著星光打量已經扭曲的爪子:“你犯什麼罪,殺害休屠部的王麼?不,不是,隻是一個怪物,差點傷害到你的怪物……海迷失,幫幫我吧,送我去見蕾娜斯,我不能做為一個怪物活在這世上!魔狼,可怕的魔狼,我早就害怕會有這麼一天,可終究還是躲不過去……”
海迷失哀憐地輕撫著他那張猙獰的狼臉,緩緩搖著頭說:“不,隻是那魔狼的血毀了你的外表,你的心還是你自己的。你的眼睛裏滿是哀傷,這不是怪物能有的神情。別擔心,也許等到日光出來後你就會變回人形——我可憐的人呐!”說到這裏,海迷失緊緊抱著左塵的頭,兩個人再沒有說話,隻有沙漠裏的寒風呼呼刮過。
又是一輪日出,當灼熱的陽光灑滿大地的時候,左塵伸出自己的手來,還是那樣,是狼人的爪子……日光沒有能夠拯救他,他永遠都將是一個怪物!這下他徹底領會了蕾娜斯的悲哀,作為一個人活著是多麼大的奢望!此刻的他心灰意冷,徹底喪失了最後的希望。
“海迷失,你走吧……”
海迷失沒有動,左塵又對她說:“別管我了,你回去告訴休屠部的人們,就說我走了。忘記我吧……”海迷失愣愣地看著左塵,左塵不願從她的瞳孔中發現那張可怕的狼臉,他閉上眼睛,嘴裏不耐煩地說,“走吧,快走!”
忽然間,一聲響亮的耳光在墓園中響起。左塵被一下子打懵了,不知道海迷失為何忽然動手。他迷茫地看著海迷失站在自己麵前怒目圓睜地說:“從地上爬起來,你這個懦夫!左賢王和長清公主怎會生下你這沒種的兒子?你隻想著自己,一點都不體諒我們在沙漠裏像老鼠一般苟活是為了什麼!呸!”海迷失光罵著還不解氣,忽然一口啐在左塵的臉上。
左塵被激怒了,他從地上跳起來,惱羞成怒地厲聲對海迷失說:“你竟敢……”忽然他愣住了,因為他敏感地察覺到在不知不覺中捍衛尊嚴的勇氣和憤怒的力量已經驅散了絕望。海迷失的嗬斥就像一劑猛藥,在隻言片語間驅散了左塵的脆弱,讓他再次站立在天地之間。
左塵哈哈大笑起來,他用手輕輕按著胸前的布包,在心裏說:蕾娜斯,差點讓你失望了。
左塵盯著海迷失的眼睛由衷地感謝她:“海迷失,你真是個好女人。多謝你!”
這番話反倒讓海迷失羞澀起來,她輕輕轉開臉說:“剛才我也是氣急了……”
於是兩個人騎上馬一同登上沙山,在陽光下眺望壯闊的大漠沙海。燦爛陽光把大漠照得猶如金盤一般,左塵在心中沉吟片刻後說:“這副樣子回去,不知道族人們會作何感想……海迷失,請你先回去告訴大家這一切吧。我在這裏等著,如果大家還能接受我這樣子的話……如果有人覺得忍受不了,也好讓大家有個離開的機會。”
海迷失撅了撅嘴說:“你啊……算了,那我先回去了!”說完她狠抽了幾下鞭子,馬兒騰開四蹄飛一般的去了。
左塵立馬於沙山之巔,毒辣的日頭烤得他脊背發燙。昔日裏俊秀的麵孔、挺拔的體態都隨風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筋肉暴起、麵目猙獰的狼人。胯下的駿馬也害怕這副尊榮,不住地跺著蹄子、打著響鼻。隻是他心裏還是一個人,那個胸懷天下、氣吞萬裏如虎的男子漢。隻是休屠部的人會怎麼想呢?他們眼中的自己會是怎樣一個怪物啊!左塵不禁想起當年天壇山上的於夫羅,當時那些漢軍士兵眼中的恐懼是他揮之不去的記憶。如今越過時空再度纏繞著他,就像冰塊一般壓在他心頭。
忽然間,不遠處馬蹄聲大作,能聽到有無數馬蹄在踏破黃沙翻過山丘而來。左塵舉目望去:來了,果然來了!海迷失和部落裏的年輕人跑在最前麵,他們身後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抱著嬰兒的女人們,數百匹馬就這樣飛奔而來,馬蹄聲震如滾雷劃破長空,濺起的沙礫如雨點般灑在沙地上。
休屠部民們奔馳到沙山腳下昂首望著立在山上的左塵,昨天還風采翩翩的英武之王,此刻卻已成為沉默的怪物模樣。山下的馬匹被他的這副樣子嚇壞了,禁不住地後退,休屠部的部民們無聲地用雙腳踢打它們,逼著它們在山腳下站好。左塵在心裏說:“走吧,我的鄉親們。我不怪你們,連馬匹都嚇成這樣……”
忽然有個老人大聲說:“伊屠牙,我們等了你二十年!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隻要你的心還是休屠人的心,你就永遠是我們的首領!無論是刀山火海,我們都跟著你走到底。我們所有的男女老幼都在這裏了,都在這裏了!”
左塵霎時間淚如泉湧!他昂首朝著長生天大吼起來,那蒼狼般的嗥叫在大漠上久久回蕩——我終於回來了,我是休屠王子,我是伊屠牙!
春季的長安城再度呈現一派繁花似錦的景象,來自各地的民夫們在春耕繁忙之際卻被迫拋下妻兒和田地,聚集在首都的工地裏麵服勞役。這是一項事關國體的重大工程,連最低賤的苦力都知道工程結束後將要發生什麼,但是那些起勁喊著號子甚至揮舞鞭子督促工程進度的監工們並沒料到這一天的午後將要發生什麼,他們莫名其妙地被闖進工地的禦林軍按倒在地,隨著刀光一閃十幾顆人頭便如西瓜般滾落到黃土地上。
殺人事件發生後,大將軍趙亮滿心憤懣地直闖進姐姐的長樂宮中,他疾步踏過那些被譽為“朱紅踏步”的紅色台階,直闖進正歌舞升平的太後居室大聲說:“參見太後,臣弟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
聽到趙亮怒氣衝衝地開場白後,醉眼惺忪的趙太後一手摟著身邊的美少年一手用酒杯遙向弟弟一晃說:“阿亮來得正好,春光明媚正當行樂,來來來,一起飲這幾杯蘭陵醇酒。”
趙亮頓足怒道:“父親正心急如焚等著受禪台建好,阿姐卻派兒郎把工頭殺了一半,工地上人心惶惶,工程如何能夠按期完成?”
趙太後笑問:“阿亮,受禪台建了又有何用?”
趙亮梗著脖子說道:“父親承天受命,恩惠遍布四海,如今理當自立為帝。劉詢自己也識時務地提出禪讓皇位,這才在皇宮中建立受禪台。”
“好個承天受命,為了這個就把廟堂之上弄得烏煙瘴氣,讓匹夫的號子攪得哀家連曲子都聽不了嗎?”
趙亮怒道:“阿姐說的是何言也!我趙氏代漢刻不容緩,太後所作所為實在沒有道理。我們是骨肉至親,豈不知一榮俱榮的道理?”
趙太後也怒道:“一榮俱榮?我趙飛燕自幼被送到這不見天日的深宮之中奉承伺候先帝,為你父子受盡心酸換得趙氏一族榮華富貴。可你們貪得無厭還要代漢自立,如今天下都罵哀家是紅顏禍水,你們又有誰為我分辨過一句?為了父親坐龍椅的美夢,我最愛的飛郎都已身首異處……”說到這裏,趙太後忍不住哽咽起來,她帶著哭音呐喊,“父親可以從丞相大人變為天子,你可以從大將軍變為太子,哀家又能怎樣變?還不是從寡婦依舊變成寡婦!”
趙亮知道姐姐深愛李劍飛,可沒想到時隔一年後縱有無數美少年陪伴還不能令她對情郎之死釋懷。看著趙太後如潑婦般歇斯底裏地叫罵,他也不願再多廢話了。他憤而起身,臨出宮門台階時他喝令當值的禦林軍:“傳令下去,此後太後赦令一概不要遵從,不許她再踏出這宮門半步!”
勞作的號子很快又再度響徹長安,未央宮中的劉詢木然地呆坐在桌案前,麵前的茶水早已冰涼,可是負責照料的宦官們並沒有上前更換的意思,既然明知此人即將成為一個毫無權勢的廢人,又有誰願意殷勤伺候他,做無用功呢?
常侍邢熙輕手輕腳地走到皇帝身邊說:“啟稟陛下,中郎將馬逸群求見。”說完也不等劉詢作何表示便輕輕揮手示意來人進來。隨著一陣鎧甲輕輕相碰的聲響,馬逸群著甲仗劍徑直進入皇帝居所。雖然這是大不敬的死罪,但是對於負責監視皇帝的馬逸群而言,這已經是習以為常的舉動了。
見到皇帝之後,馬逸群並不跪倒而是抱拳請安道:“皇上可安好?”
劉詢緩緩說道:“朕有何好?人未老已皓然白首,不過如螻蟻般苟活罷了。”
馬逸群看著頭發花白的青年皇帝,這一年中他負責看押皇帝,看著這位天子如何一夜白頭以至於衰老至此。自從左塵起事失敗逃走之後,又發生多次忠於漢室的臣民試圖行刺趙氏父子或者解救劉詢的密謀,大體上這些陰謀分子都在策劃階段便失敗身死族滅了。隻有一次幾位當年曾隨左塵出征的禦林軍舊部在校場閱兵是突然發難襲擊趙亮險些得手,不過馬逸群當時就在大將軍身旁,他不僅舍身擋下一箭,還親手格殺了幾個造反軍士。至此後他成為趙氏最信賴之人,以至於直接負責看押皇帝。雖然罵名遍布天下,連老父也將其從家譜中劃去斷絕關係,可是馬逸群卻依然毫不在乎。
看著這場例行覲見又變成冷場,還是邢熙用刺耳的尖利嗓音打破了尷尬:“皇上馬上就要順應天意禪位給趙丞相,這真是古代堯舜禹一樣的聖人之舉啊。到時候趙丞相一定會好好厚待您,劉氏子孫的榮華富貴是跑不了的……”
邢熙是趙利良派來貼身監視劉詢的心腹,他的勸解隻能令場麵更加尷尬。劉詢忽然站起來說:“這裏氣悶,朕要去功臣閣轉轉!”
邢熙看看馬逸群,中郎將大人卻說:“也好,陛下請便。”說著徑直隨著劉詢走出殿外,邢熙用陰冷的目光看著他們的背影,揮手令一個小宦官跟上去。
功臣閣是開國皇帝劉邦所建,上麵懸掛著諸位開國功臣的畫像。劉詢背手望著那些年代久遠已經麵目模糊的將相們,口中歎息:“祖先是多麼的英勇,子孫是何等的不成器……”
馬逸群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不必傷神,這受禪台幾日內便可建好。臣已經將負責儀式的文武官員安排妥當,到時候陛下將天下交給新天子便可得到安樂了。”
劉詢忽然轉身望著馬逸群,他的神情依舊木然,可是眼神中卻瞬間流露出百般的複雜神情。
幾日後,勞作的號子銷聲匿跡,一座宏偉的高台聳立於皇宮之中。台上彩旗招展,漢白玉欄杆襯托著青石台階,在天子的黃龍傘蓋下麵設立了兩個華美的紅色坐墊,劉詢懷抱著傳國玉璽安靜地坐在坐墊之上,一些文武官員在台階上排列肅立。大將軍趙亮披著龍紋披風得意洋洋地帶著一些心腹軍士先來到台下,他大聲宣告說:“丞相儀仗馬上便到,爾等做好準備了嗎?”
大家一起稱是,然後大聲朗誦事先寫好的歌頌趙利良恩德的詞句。趙亮哈哈大笑,忽然看見邢熙離開劉詢身邊跑下台來低聲說:“大將軍,奴婢感覺有些不妥啊……”
趙亮詫異問道:“有何不妥?”
“這台上的文武官員全都佩劍,如果丞相到了一旦有變可如何是好?”
趙亮這才注意到台上諸官的確都有佩劍,他有些疑惑地望著身邊一位禦林軍校尉說:“爾等佩劍,意欲何為?”
那校尉含笑奉承道:“臣等查閱經典得知古代聖天子受禪時大臣皆戴高帽、穿錦袍、配名劍,正所謂峨冠博帶,故此行古製以應今日之盛世。”
趙亮點頭稱是,便欲帶手下軍士登台。那校尉又進諫說:“大將軍且慢,既然已有文武大臣立於台階上作為儀仗,又何必讓這些蠢笨軍士上台,以免令天下恥笑受禪是武力所迫啊。令兒郎們立於台下一樣可以警戒,新天子隨身護駕軍馬數萬人,又有馬將軍隨身侍衛,太子殿下還怕有何不妥嗎?”
一句太子殿下令趙亮心花怒放,他喝令手下圍繞受禪台警戒,自己踏步登台。邢熙還想勸止,卻被趙亮怒罵一句“蠢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