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萬。”
白衣少年輕描淡寫地說了個數字,就像我們平時花三元錢買塊大餅。
然而,這個數字足以令在場的富豪和收藏家們目瞪口呆,盡管三百萬美元並非藝術品交易的高價,但在南北朝文物中極其罕見。
我們的曼蘇爾親王也被嚇住了,咬著嘴唇低頭考慮許久,拍賣師很是配合他的節奏,慢吞吞地說:“啊,300萬美元,這位年輕的先生,你確定這個價格嗎?”
“當然!”
“你確定知道拍賣會的規則嗎?”
“一旦報出價格,拍賣師落槌之後,就不可以再反悔。”
“你確定不反悔?”
“確定。”
拍賣師顯然在幫親王拖時間,還質疑少年的支付能力,甚至懷疑他是來砸場子的?這引起台下一片噓聲,他隻能尷尬地喊道:“300萬美元第一次!300萬美元第二次!300萬美元第三次!”
就當他要敲下木槌之際,親王卻顫抖地站起來,舉起牌子說:“301萬美元!”
看來石油美元已是強弩之末,最後就是賭博心態——萬一漢服少年突然放棄,親王就得硬著頭皮付出301萬美元,肯定遠遠超出他的預算,算是吃了個啞吧虧。
當所有人都盯著美少年,想看看他是不是來讓親王大放血的,他卻略帶羞澀地低頭,優雅地說出一個數字:“350萬。”
“什麼?”拍賣師也有些失態了,他懷疑自己該去檢查聽力了,“請再說一遍!”
“350萬——”紐約的潘郎揚起頭,胸有成竹地補充道,“美元!”
“GOD!”
有人輕輕喊了出來,拍賣會霎時沸騰了,不少女士悄悄拿出手機,拍下這一身漢服的少年。親王殿下如一攤爛肉坐倒,滿頭大汗徹底認輸,在保鏢們的陪同下退場。
拍賣師無奈地歎息道:“350萬第一次!350萬第二次!350萬第三次!成交!”
一槌定音。
工作人員抬走了寶貝,根據拍賣行的流程,稍後每位買主都會單獨簽約。
大家紛紛離開會場,惟獨我坐著許久未走,因為漢服美少年也沒動過。原本熙熙攘攘的拍賣大廳,飄蕩著一股古物的陳腐味,一下子變得如此靜謐死寂,隻剩下我和他兩個人。
忽然,一擲千金的神秘買家,白衣飄飄地走過來,麵對這位英俊少年的臉,我莫名其妙地緊張。
走到跟前才發現,他居然比我高半個頭,果然是遺世獨立的名士風範。盡管一身寬鬆的大袍,但從袖口泄露的手腕來看,他是個身形纖瘦的男生,不食人間煙火,直接從爛柯山中走出來。
“你好,高能。”
中國話——又是難得的中國話,從美少年的紅唇間流出,配上他一身的魏晉漢服,似乎是竹林七賢之一?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打量著我微微一笑,露出一絲淺淺的酒窩,隨口吟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居然是高適的邊塞送別詩!聯想最近關於天空集團的新聞,特別是我成功越獄震動全美,這句詩確實形容得恰到好處。
“不敢當!”我自嘲地苦笑一聲,“全場人都被你震住了,但還不知尊姓大名?”
“慕容雲。”
他撩起落在額前的一綹烏發,咳......雖然我是個男人,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動作簡直帥呆了!
“慕容雲?”
“是,你讀過《天龍八部》嗎?”
雖然,最近兩年沒讀過金庸的書,記憶中卻清楚的有《天龍八部》的情節。
“江南慕容?”
“很好,其實是塞北慕容,我們慕容氏族出自草原鮮卑,乃是五胡十六國的望族。”
“這......這......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姓慕容的人呢!”
最近半年我說話已成熟自信了許多,為何現在又結結巴巴?
慕容雲神采奕奕道:“很多人都這麼說。”
“為何那麼喜歡那個陶像?”
“因為很漂亮!”
“漂亮?”我搖搖頭,“如果摘下麵具大概就漂亮了。”
“麵具?你也知道他戴著麵具?對了,你是他的後代嘛。”
他為何什麼都知道?我尷尬地回答:“這是我叔叔的收藏,我並不太懂這些。”
“非常榮幸,以後就是我的收藏了。”他收起長長的袖管,賈寶玉似的柔聲細氣道,“很高興認識你,再見!”
慕容雲轉身離去,背影化作一襲白色漢服,宛如蓬萊山上傳說的仙童。
“啊,等一等!”
他果然停住腳步,緩緩轉過頭來酷酷地一笑:“什麼事?”
“你從哪裏來?”
“古代。”
話音未落我和他都笑了起來,從淺淺的微笑到放聲大笑,兩個男人像瘋了似的,笑聲傳遍拍賣行的每個角落。
沒錯,這身漢服行頭果然是從古代穿越而來,沒準下一秒鍾就要穿越回去了。
他很古典地向我微微頷首,仿佛阮籍向嵇康告別,陸士龍與荀鳴鶴相遇。
奇怪,慕容雲給人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不僅僅因為他有張美麗的臉。
隻見白袍風一般閃過,留下揚揚灑灑的魏晉空氣,讓我仰起脖子深呼吸。
一分鍾後,我衝到外麵的走廊,落地窗戶可以俯瞰樓下的街道。
是的,我看見他了——美少年慕容雲,穿著飄逸的白色漢服,走過曼哈頓的大街,任憑細雨打濕肩膀,一路引來無數人關注,甚至許多汽車放慢速度,幾乎導致交通堵塞,直到消失在各種顏色的人海之中。
究竟哪來的中國小子?年齡比我小,談吐氣質卻要成熟許多,看他拍出三百多萬美元卻麵不改色,大概是某位富家公子。紐約有不少這種中國富二代,除了欺世馬就是泡妹妹,如此具有古典名士風範,居然穿著漢服走在大街上,必定絕無僅有!
斯人已去,幻影不逝......
代表高思國家屬為捐款簽字之後,我在秘書陪同之下離開拍賣行。
剛坐進車裏的刹那,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是天空集團總部打來的電話——
“高能先生!高小姐出事了!”
高小姐就是莫妮卡,天空集團新任全球董事長兼CEO。
“什麼?她不是在非洲嗎?”
“是的,剛剛得到的消息,她在非洲出事了!”
電話裏是天空集團的行政總裁,他吞吞吐吐的言語讓我越發緊張。
“莫妮卡到底怎麼了?”雖然心裏極度恐懼,我仍對著手機狂吼,“快點說啊!”
“她死了。”
細雨霏霏。
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烏雲覆蓋下的停機坪。數輛黑色汽車剛被特許駛入,其中有一輛小型卡車似的超級悍馬。
我穿著一身黑色西裝,跨出加長版林肯站在雨中,司機在身後為我打傘。二十多人仰望蒼穹,被大西洋吹來的風雨侵襲,等待莫妮卡魂兮歸來。
遠處跑道上降落了一輛公務飛機,高速滑行後漸漸放緩,直到完全停穩轉向停機坪。機身上塗著天空集團標誌,周圍響起一片輕聲哀歎,我的心也被碾得粉碎。
她回來了。
公務機進入停機坪,幾名機場工作人員率先登機,隨後打開機艙後部的備用門,一具棺材被緩緩抬下飛機。
莫妮卡的靈柩。
漫天陰雨之下,大家快步跑上去,有些人老淚縱橫,有些人眼神絕望,紛紛撫摸著棺材——表麵覆蓋天空集團的旗幟,四名集團退休元老,當年與高過一同打江山的老兄弟,如今是白發蒼蒼的老頭,扛起靈柩四角,走向由悍馬改裝的靈車。
我仍孤獨地站在雨中,司機也跑過去幫忙了,冰冷的雨將我渾身淋濕,癡癡地看著莫妮卡——她已香消玉隕,藏身於一具棺材之中,被抬上黑色悍馬。
耳邊浮起幾天前的清晨,在她起飛前往非洲之前,特意打給我的那個電話,她在這個人間留給我的最後聲音——
“再見,我愛你。”
我也愛你!
親愛的莫妮卡,雖然不曾親眼看到,但我知道這是你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卻成為我們永別的遺言。
倒帶——她去非洲東部的所多瑪國,為了天空集團生死攸關的石油項目,不被公司的競爭對手搶走。就在她抵達該國的當天下午,前往總統府談判的道路上,遭遇了火箭彈的突然襲擊。車隊的五輛汽車全被摧毀,四名公司隨行人員當場遇難,另有三名當地警衛死亡,受傷者多達十三人。莫妮卡的座車中彈起火後翻車,人們從車內救出了重傷的她,送到該國最好的醫院——60年代中國援建的,醫生全力搶救了一天,莫妮卡依然生命垂危,公司要把她送回美國治療,卻在前往機場的路上停止心跳。
由於所多瑪國的通信極差,隔天才與紐約總部聯係上——天空集團內部一片大亂,行政總裁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莫妮卡的遺體做了簡單處理後,被送上專機飛回美國。
天空集團再度成為全球媒體熱點,在第二任董事長高思國下葬48小時後,第三任董事長莫妮卡·高在非洲遇襲身亡,這對身價萬億美元的父女,不到一周雙雙共赴黃泉,令風雨飄搖中的天空集團,處於隨時翻船的危險境地。
是誰襲擊了莫妮卡的車隊?所多瑪國總統下令嚴查,就連奧巴馬總統也發表談話,指示中情局強力介入,甚至要遊說國會出兵東非,必須將襲擊美國公民的歹徒捉拿歸案。
目前媒體有無數種猜測,從邪惡組織到當地部落再到鄰國政府,甚至還有人猜測就是所多瑪國總統幹的!這位傳說中愛吃人肉的暴君,做出這種卑鄙勾當也不無可能。但截止目前沒有個人或組織宣布對此負責,各方調查也沒有任何頭緒。
但我另有答案——此行莫妮卡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簽下所多瑪國石油開發的合同,原因是最近遇到了厲害的競爭對手。他們最不願意看到天空集團成功,為了獨占所多瑪國的石油資源,必然想方設法阻撓莫妮卡,甚至要使用最邪惡的手段!曆史上財團與財團之間的鬥爭異常殘酷,往往比國與國的鬥爭更加卑劣,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一定是某家跨國石油巨頭,暗中雇傭職業殺手,用火箭彈襲擊的方式,殺害莫妮卡及其隨行人員,破壞天空集團的石油開發計劃。那些看起來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家夥,在福布斯排行榜上風風光光的家夥,說不定就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魔王。
車隊開出停機坪,悍馬靈車被夾在當中,載著莫妮卡的靈柩,碾過紐約的漫天風雨。我的座車留在最後,與靈車之間隔著兩輛車,雨刮器來回晃動,無法看清莫妮卡的位置,隻能無望地靠在車窗上,讓冰涼的玻璃凝固身體。
雨越下越大,一路的景色越發模糊,車窗上宛如瀑布流下,前方隱隱是灰暗的海平線。
幾天前我剛來過這裏——海濱墓地,高思國舉行葬禮的地方,莫妮卡也將被埋葬於此。
汽車不能直接開進墓地,所有人都在大門口下車,冒雨將棺材抬進墓園。轉過彎彎曲曲的墓道,直到最深處的海邊高地,數米之下便是白浪滔天的大西洋。
我看到了高思國的墓碑,蘭陵王戴著魔鬼麵具,躍馬俯視再度來訪的人群,包括那具盛著他的後代的嶄新棺材。
墓碑下有個新挖開的墓穴,兩個華裔老人正在刻字,大概是加上高夢的名字吧。
莫妮卡將被葬在父親身邊。
所有人排列在靈柩後,我作為死者唯一的親屬,照例站在第一排,大家每人舉著一把傘,但基本都被淋濕了。
行政總裁輕聲問我要不要打開棺材,看看莫妮卡的遺體?
我目光呆滯地搖搖頭:“不要打擾她了,讓死者入土為安,別再承受這個人間的苦難。”
依然沒有任何宗教儀式,簡短的默哀和三鞠躬後,棺材被緩緩送入墓穴。
看著莫妮卡一點點遠去,漸漸被美利堅的大地吞沒,我的眼淚混含雨水,一同落入墓地的泥土——這把泥土也將擁抱她的身體,吸收她的皮膚與肌肉,分解她的每一寸組織,卻無法溶化她的靈魂。
因為,我能感受到她的靈魂,飄蕩在我的左右,浮動在我的眼底,叮嚀在我的耳邊,重複在我的夢中,烙印在我的心間,刻骨銘心,不可磨滅......再也無法抑製悲傷,不是逆流成河而是順流成海,投入這片陰沉鬱悶的大西洋。
棺材已落至墓底,大家每人送入一捧泥土,直到莫妮卡的青絲紅顏,完全被埋葬於黃沙赤土之下。曾經被擁入懷中千柔百媚的胴體,曾經穿越絲綢之路混血的雙眼,曾經掠過歐亞大陸的栗色長發,曾經在耳邊纏綿的輾轉低吟,曾經如膠似漆不可分離的短暫光陰。
而今,卻作一堆塵土。
君猶如此,餘何以堪?
我傻站在淒風苦雨中,當初的憂慮竟成事實——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美好時光太短暫了,也許這種恐懼本就是命運注定?
時間,世界上最殘酷的還是時間。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此刻,什麼都看不到了,隻剩下高高的蘭陵王雕像墓碑,空曠的高氏家族墓地,還有海天一色的大西洋,無邊無際的風雨,這個寂靜的人間。
永別了,我的愛人!
我聽到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音。
就像一隻椰子自高空墜落砸得粉碎,變成粉末溶入這片泥土,溶入地底深深的墓穴,與她的DNA成分緊緊纏綿,從此以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簡短的葬禮結束後,人們或真或假地抹著眼淚離去。給莫妮卡抬棺的四位元老,也被人攙扶著走出墓地。
最後,隻留下我一個人。
沒有人為我撐傘,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濕透,包括心也被浸泡在淚水中。癡癡地看著腳下的泥土,周圍種著茵茵的綠草,很快將要覆蓋一層不鏽鋼,再也不能被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