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中)9(2 / 3)

很快又遇到一個岔路口,自然是第六個左拐。

戰戰兢兢地跟在童建國身後,我又有了新問題:“就算當年掘墓人挖出了越獄地道,但肖申克州立監獄周圍都是荒漠,數百英裏內渺無人煙,除非能找到水源,否則肯定活活渴死!”

“算你聰明!地道出口已遠離監獄,在一處秘密山穀之中,那裏就有不為人知的水源。”

“你看到過?”

“嘿嘿!一個月前,我不但看到了,而且還喝到了,那是最上等的荒漠甘泉!”說完老頭舔了舔嘴唇,“小子,如果你帶了水,現在又渴了,可以抓緊時間喝掉,等會兒就有好水喝了。”

爬在這陰暗的地道,我早已口幹舌躁,本來還不舍得喝水,現在立即打開背包,一口氣喝掉半瓶水。

“快一點!”

在老頭催促之下,趕快把水瓶塞回背包,左拐轉過第七個岔道口。

向左,向左,向左......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竟穿越了二十多個岔路口,兩人都成為地下惡鬼,偶爾還會才踩到幾片破碎的人骨。

最後一次左轉。

童建國驟然停下,臉色微變地趴到地上,我也顫抖著跟他一樣趴下。

寂靜無聲。

除了我們兩個人的呼吸。

重新站起來往前走,地道已變得很寬敞,坡度也越來越往上,空氣比剛才清新許多,再也沒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要接近地麵了吧?

壓在地震廢墟下一百多個小時的人,終於盼到了救援隊的探照燈!

我們也越走越快,前方手電光暈中,似乎有影子搖晃?

砰!

又是一聲,這回是槍聲。

槍聲毫無預兆地響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忽然,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童建國已躺倒在地,墜落的手電正好照到他的臉——眉心多了一個彈孔。

鮮血漸漸染紅他的腦袋。

他死了。

掘墓人死了。

我的大腦空白一片,條件反射地蹲下來,闔上童建國睜著的眼睛。

他回到天機的世界去了。

白光,一道白光兀地刺入眼中,下意識地抬手擋住,才漸漸看清來人模樣。

地道盡頭還有一個人。

他穿著獄警製服,左手提著一盞大燈,右手握著一隻手槍。

我認識他。

這張印第人的臉龐,鷹與狼混血的麵孔,永遠都不會被遺忘。

阿帕奇。

他剛開槍射殺了童建國,他是活人還是幽靈?如何找到這裏?抑或他才是真正的掘墓人?

無數個疑問還在腦中盤旋,阿帕奇對準我的手槍,已然射出子彈。

就像打死童建國一樣,槍口直指我的眉心,火星在瞬間閃爍,我卻本能地閃向旁邊。

一陣衝擊波呼嘯著掠過耳邊,接著感到火辣辣地疼痛......

我死了?

但身體依然挺立在阿帕奇麵前,子彈並未洞穿我的腦袋,隻有左耳被震得半聾。

緩緩伸手摸了摸耳朵,邊緣剛被子彈擦傷,沾上少許的血。

阿帕奇又往前走了一步,這回槍口抵住我的腦門,冷冰冰的金屬感如此真實,這不是幻想也不是拍電影,而是自己即將要被殺死!

印安人獄警照舊散發死屍的氣味,卻麵帶微笑:“1914,我從沒見到一個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躲避子彈。”

我自己也無法想象,閃得竟然如此之快,也許就是求生的本能。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阿帕奇的槍口紋絲不動,不給我留任何的機會:“你以為隻有這個中國老殺手,才知道這座監獄的秘密嗎?”

“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又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你命中注定要遇到的人。”

“阿帕奇,你也不是阿帕奇,你甚至也不是獄警,你不是肖申克州立監獄的人。”

“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答案的。”

“總有一天?”我的額頭還被槍口頂得疼,“你不是馬上就要殺死我嗎?我還有這個機會嗎?”

這個“人”卻沉默不語許久,手中的槍仍未放鬆過,隻要稍微動一動手指,我的腦漿就會飛濺到他的臉上。

可怕的沉默維持了一分鍾。

雖然身體保持不動,他的目光卻微微顫抖。四隻眼睛距離那麼近,我卻什麼都讀不到,隻感到他的眼睛裏,瞬間閃過許多東西,直到他張口嘴巴——

“不,我已經改變主意了。”

看著他禿鷹似的眼睛,我不能相信他的任何話:“什麼?”

“原本我準備殺死你,當你越獄就有足夠理由,先殺死這個幫你越獄的老家夥,再殺死你這個襲擊獄警的亡命之徒。”

“SHIT!為什麼還不開槍?”

阿帕奇卻搖搖頭,槍從我額頭挪開,後退兩步:“我不開槍,你走吧。”

終於,腦門不再冷冰冰,但我的精神還高度緊張,下巴顫抖得更厲害:“不,你在耍我?”

“快點走!”

這個印第安人狂暴地怒吼起來,並將手槍插回腰間的槍袋。

但他的任何話我都不會相信,固執地站在原地:“卑鄙的家夥!我不想被你從背後開槍打死,如果一定要死的話,我必須麵對著槍口。”

“你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死,我保證!”

“真——的?”我低頭看了看童建國的屍體,陰沉著臉說,“不,不是真的,你隻是在耍我,讓我興奮地拚命逃跑,然後在我最滿懷希望的時刻,突然開槍把我打死。”

“不要侮辱我!快點走!否則我現在就開槍打死你。”

他又把手放到槍袋上,隻需一秒鍾就可以掀開我的天靈感。

一陣濃鬱的死屍氣味飄來,我厭惡地低頭挪到一邊,寧願現在就被他打死,也不願和他麵對麵了!

“為什麼不殺我?”

阿帕奇原本僵硬的表情,突然變得異常豐富:“1914,因為你很特別,我不舍得殺了你。”

“怎麼特別?”

讀心術?抑或Gnostics?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快走!你已經有答案了!”

到底是哪個答案?還是兩者合二為一?

這算哪一出“捉放曹”啊?

幽靈梅菲斯特卻在我心裏大喊:“苯蛋!快走!快走!快走!”

雖然我還想問下去,身體卻已開始行動,撿起童建國的手電,繞過一動不動的阿帕奇,冷冷地說:“你會後悔的。”

說罷便往地道出口狂奔而去,再也不敢回頭看那個人,以及死去的掘墓人。

“開槍吧!”我一路快跑的同時大吼,“腦殘!”

跑出去幾十米,卻沒等到那記致命的槍聲,也沒有子彈鑽入我的後背心,惟有前方撩亂的手電光束,是幽靈忽隱忽現的目光?

腳下的路越來越寬,手電所及盡是奇形怪狀的石頭,感覺竟是一個天然山洞。接著一線幽暗的光,透過岩石之間的裂縫,傾瀉入我睜大的瞳孔。黑暗中潛伏爬行太久,仿佛化身為夜行的野狼,好久才敢靠近那道裂縫,剛好可容納一個人通過。

小心地側身鑽過去,分娩出母親的身體,這是我的第三次誕生。

老子還活著!

沒有嬰兒的啼哭,隻有野獸般的大聲狂呼:“我生下來了!”

頭頂是寶藍色的天空,荒原清晨五點的晨曦,空氣新鮮得讓人沉醉,貪婪地深深深呼吸,想把整個世界吸入肺中!

我的聲音在荒野間回蕩,宛如雷鳴驚醒這座沉睡穀,腳下是一片陡峭的山坡,背後是一塊刀削般的懸崖,連綿不絕的黑色山穀寸草不生,巧妙掩蓋了這道岩石間的縫隙。

感謝上蒼賜予我誕生的產房——黎明雄壯的天空作天花板,亂石嶙峋的大地作地板,鬼怪般聳立的山穀作牆壁,古老地球是我的母親,日月星辰是我的父親,無盡的時間與空間是我的祖先......

來不及抒情了,想到身後的阿帕奇,隨時可能改變主意,我緊張地爬下山坡,幾乎從碎石堆中滑了下去。一路上衣服破了許多,胳膊和小腿也被劃破,但絲毫不感到疼痛,倒有一股強烈的興奮感,如電流傳遍全身血管,就像回到不曾記憶過的童年。

來到山穀的最底部,幾乎沒有一塊平地,想起童建國說的秘密泉水,我慌張地四處尋找。可那麼大一片荒野,到處崎嶇不平的岩石,連一點點綠色都看不到,哪裏去找什麼水源呢?

但是,童建國不是說他不但看到,而且還喝到了甘甜泉水嗎?

想到這喉嚨又燃燒起來,實在忍耐不住便拿出水瓶,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光了。

當喝到一滴不剩才追悔莫及——我已經沒有水了,如果找不到水源,靠什麼走出這無垠的荒漠?

眼前浮現自己渴死在黃沙上漸漸腐爛的景象......

在荒涼山穀中絕望徘徊之際,一線金黃色的光芒,不經意間照到我的臉上,刺的我雙眼無法睜開,隻能抬手擋著臉,在指縫中看到一圈紅色的發光體。

萬丈陽光!

山穀已變成鋸齒狀剪影,初生太陽露出半圓形,桔紅色的光芒徐徐拱起,不似正午那麼灼烈,反而淒涼悲壯。

風蕭蕭兮日出寒。

就像一幀幀電影畫麵,太陽也一格格跳起,漸漸離開山穀的地平線,直至完全躍入空中。

記憶中第一次觀看日出。

陽光仿佛無數道衝擊波,竟將我重重擊倒在地,我坐在凹凸的岩石上,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色竟是真實的?究竟是荒原上的日出,還是世界末日的盛大演出?如此壯美瑰麗,無法用語言形容,更無法尋找讚美之辭!

終於明白什麼叫震撼!

而我隻是一個渺小的越獄犯,一個狼狽的逃亡者,在這輪太陽麵前如此微不足道。

跪倒在地頂禮膜拜,正如摩尼對光明的虔誠——我的太陽,你拯救了我......

不是誇張與想象,太陽確實拯救了我,因為在前方的絕壁上,我看到一處閃亮的反光。

在這荒無人煙的山穀,除了一汪水源之外,還有什麼能反射陽光呢?

即刻向那片反光奔過去,清晨的陽光下跑了幾十步,感到一陣刺眼的光芒,從下往上反射到臉上。

就在那!我看到了,在幾塊巨大岩石掩護下,隱藏著一汪平靜的池水。

瘋狂地衝過去趴倒在地,將頭深深埋入水中。冰涼的泉水包圍著我,雖然隻有浴缸那麼大,卻好像在太平洋的海底!

抬起頭渾身都已濕透,放肆地大喊:“謝謝你!童建國!”

再度把頭埋下,大口狂飲泉水。果然如老頭所說,甘甜鮮美到無已複加!這是純天然的礦泉水,附近既無動物也無人跡,數萬年來未曾受過汙染,甚至還集合天地的靈氣。

貪婪地龍吸鯨吞,泉水順著喉管,源源不斷湧入,一口氣把肚子灌滿,撐得我身體裏晃來晃去,像裝下了一頭小動物。

連續打了幾個嗝,躺倒在岩石上曬著太陽,這就是自由的感覺,那麼簡單也那麼幸福!

雖然這池水看起來那麼小,但清澈可見兩三米深的水底,岩石縫裏不斷有泉水湧上來。

這裏被幾塊大岩石遮擋,恐怕隻有日出才能照到,要是沒有反光的幫忙,大概幾天幾夜都找不到。

我很快冷靜下來,脫掉衣服清洗身體。傷痕仍不感疼痛,或許泉水還有療傷奇效。將空瓶子灌滿了水,又在背包裏找到兩個塑料袋,灌滿水紮緊袋口,牢牢地抓在手裏。

最後,池水倒映著我洗幹淨的臉,竟然第一次覺得自己好看了!

雖然還是以前這張臉,至少不似過去那麼猥瑣,眉宇之間透著一股特別氣質。尤其是這雙眼睛,一如這池甘泉清澈明亮,大概除了莫妮卡之外,還會有其他女孩子喜歡的吧?

莫妮卡——腦中突然充滿她的倩影,多麼強烈渴望現在就能擁抱她啊!

又強迫自己喝了幾大口水,吃下背包裏的吐司麵包,這頓早餐可以補充很久的體能。背上行囊回頭看了一眼山穀,不知肖申克州立監獄會怎樣?突然發現有兩個囚犯失蹤,真的難以想象典獄長的臉色,阿帕奇又將怎麼回去彙報?至少他不可能坦白把我放走的事。

再見,甘泉山穀!

有了太陽就能辨別方向,麵朝陽光走去,艱難地穿過崎嶇的穀底。走了大約十幾分鍾,地勢終於漸漸平坦,從穀底來到一望無際的高原,回頭隻見一片山巒,果然是個極其隱蔽的山穀,大概隻有掘墓人才發現過吧。

然而,剛在荒原上走了幾步,就看到前頭躺了一堆東西,有個物件正在太陽下反光。

小心靠近才發現是具屍骨,散發著惡心氣味——正與阿帕奇身上的味道相同。

強忍著反胃仔細查看,死者腐爛得並不徹底,但鑒於這裏極端幹燥,也很難說死了多久——什麼人會死在這裏呢?難道是與我一樣越獄的囚犯?

然而,那樣反光的物件卻推翻了我的猜測。

一枚警徽。

沒錯,我認得獄警們的行頭,這是專屬於阿爾斯蘭州獄警的徽章。

死者是個獄警?

不知怎麼又聯想到了阿帕奇,他身上那股隻有我才能聞到的死屍氣味。

拋下屍骨往東走去,好在早上並不熱,九月的高原也很涼爽,所以體能消耗不大,但願能支撐久一些。不知不覺走了十幾公裏,空氣雖稀薄但非常幹淨,絲毫沒有城市的汙濁。腳下不是亂石便是黃沙,照舊不見絲毫綠色,隻剩下無生命的大地,如一頭幹渴狂躁的野獸,沉默著迎麵撲來。但我並沒不恐懼,因為任何凶殘的野獸,都不如道貌岸然的人類可怕——這裏沒有其他人類,隻有一個亡命的讀心術者。

巍峨的落基雪山,陽光下如天堂的珍珠,遺失在這殘酷的環境中。很遺憾隻能遠遠眺望,無法親手觸摸那純潔的冰雪,它們就像莫妮卡微笑時露出的牙齒,假設我能再度吻到她的嘴唇。於是腳步越走越快,再也感覺不到疲倦,腹中的水還很多,毋需動用寶貴的儲備水份。

忽然,眼前跳出許多巨大的石頭,每塊都有兩三米高度,如紀念碑矗立在荒野中。它們排列成三圈奇怪的組合,最外圈幾乎是標準的圓形,中圈則是鏤空的五角形,內圈是雞心形。這些石頭總共有上百個,隻有少數還保持完好。目瞪口呆地走進去,明顯是人工搬運組成,有的還有雕刻痕跡,畫著古老的圖案符號。石頭內圈最中心的位置,是大得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的石缸——也許是上古時期的祭壇,如同瑪雅文明將活人屠殺祭獻給神。

也許從未被現代人發現過?古代印第安人的遺址?但以他們被美國人征服時的生產力水平,能建造起那麼宏偉的建築群嗎?想起“教授”研究的史前文明,傳說中可怕的“GREAT OLD ONES”——舊日支配者,曾以邪惡統治過地球,就是眼前的“巨石陣”嗎?

如果真是遠古的邪惡,有過巨大的力量,但不是一樣被毀滅了嗎?

我輕蔑地大聲狂笑,GREAT OLD ONES?去死吧!

不用回頭看這些石頭了,它們不過是曆史的墓碑,而我將去葬送另一種邪惡。

穿過“巨石陣”,來到荒涼的原野上,終於感到一些口渴,我打開左手的塑料袋,小心地喝下三分之一袋水——至少可以支持兩個鍾頭。

除了遙遠的雪山,四周什麼都看不到了,宛若來到月球向陽麵,整個宇宙隻剩下我一個人,沒有任何人任何物體任何組織可以束縛我,可以大笑可以痛哭可以咆哮可以罵天可以罵地可以罵世界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