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急忙坐下來才發現,教授不知何時已穿戴整齊,在黑暗角落裏盯著我。
“GOOD MORNING,我隻是想看看天空,這裏的藍天真美,隻是看起來太小了。”
“是啊,很美。”教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尖利牙齒,“睡得還好嗎?”
“哦,比想象中好吧。”
其實,我對於監獄最大的恐懼,莫過於同一個變態惡魔同屋。在看守所就每天鍛煉身體,以防萬一以暴製暴,幸好那裏的室友比爾是個前紐約白領。而現在這位曆史係教授,看起來也弱不禁風——果然是典獄長送我的一份大禮,再也不必擔心午夜惡夢。
鐵門外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閃出一張黑人獄警的臉,惡狠狠地點名道:“教授?”
看到教授蒼白的麵孔後,獄警打量著我說:“你就是新來的1914?”
“是的。”
“和教授一個房間算你走運!”他用警棍敲打鐵門說,“知道這裏的規矩了嗎?”
“知道了。”
黑人獄警嚼著口香糖說:“這裏我是老大!給我乖一點,不然就慘了!早餐給你們!”
他將兩個餐盒塞進來,前往下一間牢房。
打開餐盒還算不錯,典型的美國飲食,基本不用考慮好吃,但足夠你吃飽。
“每晚十二點,每天早晨七點,獄警查房送早餐。”教授輕描淡寫地說,“你會慢慢習慣的。”
是啊,我不禁悲從中來,反正要在這裏呆一輩子,總有一天會習慣的——也許就是明天,也許是很多年後老死的那天。
吃完早餐,教授變得異常沉默,埋頭苦寫他的筆記本,似乎對麵的我已變成一團空氣。我沒興趣窺探他人文字,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鐵窗外那方小小的藍天。
八點,黑人獄警再度出現,收走餐盒打開牢門,向外撇了撇嘴說:“小子,放風了!”
放風——在這意味著暫時的自由,監獄裏每個人都盼望這一時刻,盡管那麼短暫,還要在警衛的槍口底下。
我興奮地走出鐵門,身後卻聽不到任何動靜,回頭疑惑地問:“教授,你不去放風嗎?”
“不,我討厭陽光,寧願躲在安靜的角落裏。”
那張蒼白的臉縮進黑暗,永遠見不得太陽的老吸血鬼。
“1914,你也不想出來嗎?”獄警不耐煩地喊,“監獄裏人人都知道,教授從來不參加放風。”
“哦,我出來!”
皺著眉頭看看牢房,教授消失成了空氣,這是怎樣一個室友呢?
來到C區走廊,周圍湧過幾十個囚犯。奇怪的眼神和噓聲裏,我顫抖著往前走去,握緊雙拳盡量靠近獄警。聽到英語裏最肮髒的字眼,當然比起漢語還是小巫見大巫,有人挑釁地拍拍我的肩膀,燈光照亮那些家夥的紋身,有的幾乎布滿整個後背,有人留著莫希幹人的發型,都是殺人放火的悍匪,而我這個“殺人犯”大概是最文明的一個。
依次打開三道鐵門,等待全體囚犯通過,關上後門再打開前門,確保不會發生闖關危險。最後的大門徐徐打開,陽光閃爍在縫隙之間,無數利劍刺入瞳孔。
陽光漸漸燦爛,我的眼睛與心也被漸漸撕碎,身體卻被放風的囚犯們推搡著,來到布滿碎石的大地。雙腿已不受自己控製,好久才適應陽光,不知不覺到了操場中央。看起來有足球場這麼大,三麵全是高高的圍牆,每隔數十米就有崗哨塔,可以望見警衛的步槍。視線越過監獄高牆,數百英裏外矗立著落基山脈的雪峰。而在高山與監獄之間,是任何人無法穿越的荒漠,也是上天賜給阿爾斯蘭州的地獄。
周圍不停有人過來與我說話,但我板著臉不理不睬,裝作聽不懂英語。遇到有人攔在麵前,我就狠狠地瞪他一眼,迅速地從旁邊繞過去。關在這裏都不是好惹的,他們不清楚我的底細,所以也不敢造次。
等到沒人再來騷擾,我才仔細觀察監獄全貌。操場三麵被圍牆環繞,另一麵是堅固的建築,大概就是A、B、C三個監區。再往前還有建築物,估計是昨晚我看到的那些。整個監獄占地極大,但戒備極其森嚴,高牆底下有鐵絲網,一群持槍警衛正在巡邏。
囚犯們分散在操場上,看起來起碼有三百多人,統一穿著桔紅色春季囚服。幸好我沒被太陽照花了眼,否則還以為幾百顆橙子在沙子上滾來滾去。他們要麼打籃球,要麼聚集著聊天——估計是黑市交易,或者獨自漫跑散步。各色人種都可以看到,白人大概隻占一小半,黑人的數目也差不多,其餘多是些拉美裔的麵孔,甚至有幾個印第安人,顯然是阿爾斯蘭州土著。至於中國人或日本人韓國人,我隻看到一個——就是我自己。
在這裏注定孤獨嗎?
於是,我走向大操場裏唯一的無人地帶。
確實很奇怪,陽光下到處都有囚犯們活動,但惟獨那裏是個“死角”,居然不見任何人影。就連長跑的那個家夥,也遠遠繞過避之惟恐不及。
走到監獄的這個角落,地麵不再平整,而是布滿雜亂的大石頭。幾十塊長方形石板,鑲嵌在亂石堆中,看起來像墓碑——回頭再看我的身後,距離最近的人也有五十米開外,我已被監獄拋棄,流放到這個荒涼神秘的角落。
忽然,我感到渾身一股寒意,如電流從腳底板升起貫穿全身,最後湧入心髒的深處。
“我要出去!”
一個聲音對我的心裏說。
你是誰?
驚恐地跳起來,這是上午八點三十分左右,春天的太陽照射在我的頭頂,將我的影子投射到班駁的石板之上。
沒錯,我確實聽到了這個聲音,沒有通過任何聽覺器官,而是直接由心髒感受到了。
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地下布滿這些石板,大部分都被塵土和碎石掩埋,大約數十米範圍之內寸草不生。
該死!雙腿被灌了重重的鉛,每踏出一步都那麼艱難。
痛苦地低下頭來,正對地麵上一塊石板,強風襲來吹開塵土,露出幾行英文——先是模糊的姓名拚寫,下麵的數字很清晰——
1905~1928
最後刻著的是肖申克州裏監獄,我嚇得摔倒在地,後背和雙肘貼著大石頭,陽光下竟然如此冰冷!
我發現的是一塊墓碑。
“1905~1928”——正是墓碑主人出生與死亡的年份,隻有二十三歲的短短生命,便葬送在這座監獄地下。而這塊墓碑距離今天,已經超過了八十年,那個年輕的幽靈,也在這裏哭泣了八十年?
小心爬起來再看看其他石板,大部分文字都被磨平了,偶爾看到一些生卒年份,最古老的有十九世紀,最近的是1969年,可能以後都被送出去埋葬了吧?
這些石板有的互相疊加,大部分被埋在地下,難以估計到底有多少?奇怪的是,所有墓碑上都沒有十字架,也許在這裏信仰已經無用,都是被神拋棄的靈魂。
“這裏沒有基督!”
一個沉悶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再度把我嚇得跌倒在地。
是埋葬於此的幽靈?大白天鬧鬼了?當我要落荒而逃時,卻看到陽光下一張老人的臉。
最醒目的是灰色的絡腮胡,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額頭布滿刀刻般的皺紋,身體卻像堵牆般堅硬——老年版的切·格瓦拉(假設他還能活到現在),年輕時典型的拉丁美男子。
“你是誰?”
“薩拉曼卡·馬科斯。”
說完老人伸出一隻大手,將我從墓碑上拉起來。
“謝謝,你也是這裏的犯人?”
看到他那身桔紅色的囚服,我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
“是,你是新來的?”
“我叫1914。”
“你知道嗎?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他們都在看著你呢!”
他回頭指了指操場,所有囚犯都在看熱鬧,但沒人敢靠近我五十米內,好像把這片墓地當作舞台,而我成為最倒黴的演員。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是墓地。”
“這裏是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禁忌,就算大白天也沒人敢來,我也有好幾年沒來過了。”
老頭的英文帶有拉丁口音,他的外形與眼神都非常酷,真是一個百年不遇的老帥哥。
“LET’S GO!”
燦爛的陽光底下,他摟著我的肩膀,快步將我帶出墓地,回到大隊囚犯們中間。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仿佛我是從墓地裏爬出的僵屍。但除了老頭沒人敢靠近我,全體為我們讓開一條路。兩邊的人牆如摩西渡過的紅海,目送我們離開操場。
不久,僅僅一小時的放風時間就結束了,囚犯們被獄警趕回監倉,身後一片喧鬧嘈雜。
低著頭回到C區,老馬科斯拍著我的肩膀說:“新來的,保重好自己吧。”
在獄警的監視之下,我乖乖回到13號監房,聽著身後鐵門被鎖緊。對麵的教授仍然埋頭疾書,完全無視我的歸來。
還沒走出墓地的恐慌情緒,揉著不斷搏動的太陽穴,在狹窄的牢房裏反複徘徊。
“請保持安靜!”
教授冷冷地提醒我一句,貌似不悅地放下手中的筆。
“對不起。”我膽怯地坐倒在硬硬的床板上,“我打擾你了,因為剛才我被嚇到了。”
“有人欺負你了?”
“不,是墓地,我去了操場上的墓地。”
“你好有膽量!”教授緩緩回過頭來,灰色的眼珠似乎不是人類,“發現什麼了嗎?”
不敢再回憶墓地了,我張口結舌地回答:“沒——沒有。”
“如果你走運的話,以後會發現一些的。”
說著他就把小本子收了起來,小心地鎖在床頭的抽屜裏。
“你在寫什麼?”
“曆史——關於GREAT OLD ONES的曆史,舊日的支配者。”
我執著地追問:“到底什麼是舊日支配者?”
“你問得太多了!”
教授把頭轉了過去,縮在黑暗中閉上眼睛,不知冥想些什麼?而我始終未能捕捉到他眼睛裏的秘密。
歎息著仰頭看向鐵窗,那方陽光下的藍天,心中默念著那個名字——
GREAT OLD ONES
中午查房之後,就是午餐時間。
教授終於出門了,跟隨洶湧而來的人們,經過三道監控鐵門,來到人聲鼎沸的囚犯餐廳。上午的放風還不過癮,每個人都顯得很活躍,拉幫結派地坐到一起,或者互相插隊推來推去。獄警不太管他們,隔著玻璃門遠遠地監視。
奇怪的是,雖然周圍都是惡貫滿盈之徒,但沒人敢來招惹教授,難道這裏也有尊師重教的傳統?還是教授以前殺人手段太過殘忍,早已傳遍了整座監獄?當我跟著他排隊取餐盤時,前麵的囚犯們自動讓開路,居然把我們送到第一排。我小心而疑惑地端著午餐,和教授一起找到餐廳角落。那些殺人放火的悍匪紛紛讓開,旁邊的桌子空無一人,許多人寧願擠在一起,也不肯靠近我們兩個。
我一邊埋頭吃著午餐,一邊用眼角餘光掃視四周——每個人都偷偷地朝我們看,然而一旦被我的目光撞上,便立刻驚慌地轉頭躲避,好像這裏坐著一對瘟神!
快要吃完,我才輕聲問教授:“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很怕你的樣子?”
“不,他們不怕我!”教授一臉無辜,“平時吃飯他們都喜歡坐在我旁邊。”
“啊——”我嘴裏的湯幾乎漏了出來,“難道是因為我?”
教授一副古怪的表情:“可憐的孩子,你現在才知道嗎?”
“因為我上午去過墓地?”
這個可怕的事實讓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沒錯,墓地是監獄的禁忌,誰都不敢去那個地方,誰去了就會帶上厄運,甚至會傳染給身邊的人。”
我的嘴唇哆嗦片刻,轉念一下反正夠倒黴了,從一年前開始厄運纏身,這個月差點被判死刑坐電椅,還能比這些更倒黴嗎?
“教授,那麼你呢?你怎麼不害怕?還和我坐在一起?”
“因為我渴望遇上厄運!將我帶離這個世界,回到我本該來的地方。”
這話讓我聽得汗毛凜凜,趕緊端起餐盤放回去,再也不願呆在那些恐懼的目光下。
忽然,身邊閃過一個魁梧的背影,原來是上午那個古怪的人——薩拉曼卡·馬科斯。
隻有這個老頭並不懼怕,竟轉身攔住我的去路,一如革命帥哥猛然回頭的瞬間。
我與老馬科斯距離不足一尺,清晰讀出他的心裏話:“你就是被Gnosis選定的那個人!”
Gnosis是什麼?
這個問題深深植入我的心底,使我如雕塑般僵硬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老馬科斯。
老頭發覺了我的眼神變化,似乎知道我已讀懂了他的心,退到一邊給我讓開了路。
“謝謝!”
我低頭輕聲感謝,在獄警的監視之下,惴惴不安地回到監房。
下午,莫妮卡來探監了。
狹小的探望室裏,她穿著黑色風衣出現,麵色灰白疲憊,栗色頭發低調地挽在腦後,難掩引人注目的混血眼睛。
猶豫了幾秒鍾,我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緊緊抱住了她。仿佛抓住水中的救命繩,雙手幾乎嵌入她的身體,感受衣服底下日漸消瘦的後背,幾分骨感又幾分刺人。這裏沒有玻璃窗的分隔,隻有獄警遠遠監視著,也算典獄長的恩賜吧。
她埋在我的肩裏顫抖片刻,抬起頭已恢複鎮定,嗓子沙啞:“我雇傭了一輛州政府的車,坐了幾個小時才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他們說我開車永遠找不到這裏。”
我立即對警衛說:“對不起,能給這位小姐喝杯水嗎?”
獄警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倒了杯水給莫妮卡。
她幾乎不停頓地將一杯水喝完,舔著嘴唇說:“這裏真幹燥啊!”
“差不多就是高原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