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變革中的村莊
我出生的村莊是北方的腹地,一個沒有自然資源,鄉農貧困的不起眼的農村,它如繁星般的村子一樣,有著自己的故事。在某個夜晚,我突然想,我總要寫一寫這樣的故事,在這些諸多故事裏,我們就是主角,我們的傷逝、憧憬、歡笑、委屈、不甘和堅韌,都在這一片燕趙之地,靜靜發生著,像田地裏的廣闊的麥田,出土、泛青、拔節、抽穗,他們完成了一次次安靜的生長。我應該記得他們,尤其是我親身經曆的生活,我堅強偉大的父母、我快樂卻短暫的童年和我那些經受苦難卻依然如野草般在夾縫裏生活的親戚、朋友,那些在我的回憶裏消逝的建築、玩具和沒落的生活方式,它們構成了我的鄉愁。
不同於李白“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的豪情,對這個故鄉,更多的,我想記錄在這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子那些曾經的往事,不為憶苦思甜,而隻是真實地記錄他們,記錄這個三十年來變化的村莊。
莫言說,“當我置身於故鄉時,眼前的一切都是爛熟的風景,絲毫沒能顯示出它們內在的價值,它們的與眾不同。但當我遠離故鄉後,當我拿起文學創作之筆後,我便感受到一種無家可歸的痛苦,一種無法抑製的對精神故鄉的渴求便產生了。”我深深認同,但是我仍然淺拙,無法感受無家可歸的痛苦,更多的是幾縷酸楚湧上心頭,簌簌墜下幾滴眼淚。我在體味家的溫暖和對家的渴求中,完成了對故鄉的再一次相逢。安土重遷,在經濟浪潮下,多少有些褪色了吧,也許當今的年輕人,對鄉愁的體味,儼然弱了許多。可是,鄉愁必將是人生的永恒的主題,人可能一生都在流離失所和安居樂業的對立裏徘徊,這是苦難的來源,當然也是幸福的來源。
與我而言,書寫我的故鄉,有莫大的意義——就像那個在海邊撿魚扔魚的孩子,他把潮水退去後水窪裏的小魚用力地扔回大海,有人問:“水窪裏有成百上千條小魚,你是撿不完的。你為什麼還在撿?誰在乎呢?”男孩一邊回答,一邊撿起一條魚扔進大海,說“這條小魚在乎!”他不停地撿魚扔魚,不停地叨念著:“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還有這一條、這一條、這一條……”
我就是這個撿魚扔魚的孩子。
在我在離開這個生養我二十年的故鄉以後,我也愈發有這樣的距離——遠近適中的距離,看得清她的麵容和表情。我想,是時候了,我怕忘記那些值得去惦念的東西,也怕自己突然沒了這樣的興致。於是終於還是動筆了。
我曾經習以為常的生活,多年後,夾著懷舊的氣息朝我撲過來,我一一檢點著它們,就像翻閱這一張張泛黃的書頁,其間堆積的塵嗆得我眼淚婆娑,但我終於可以有機會慢慢咀嚼這些糧食,懷著百感交集的心情。我試著記錄我曾經的生活,如同小學時候寫日記一般認真和虔誠。可是對於這個時代,對於故鄉的變革,我隻能看著這宏闊的時光機器,摧古拉朽地坍塌我曾經無比熟悉風生活場景。我在心裏對自己說,現在你是村子裏唯一一個能夠記錄和還原她的人了,你要承擔起這樣的曆史使命。
現在,我回歸故裏,走在鄉村的路上,看著故鄉一年四季變化著顏色,風霜塵埃,在這片土地上,墜落沉澱卻又塵土飛揚。有一次,我經過廢棄的中學門口,站在校門外,看著鏽跡斑斑的鐵門和殘破不全的矮牆,心裏惶然地一遝糊塗。它們其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它們比現在更高大、更巍峨,因為我分明記得這裏是嶄新的銀漆、光潔的牆磚和白的耀眼的磚牆。
我站在學校門口,回望三裏外我的村莊,它低著身子,在一片的綠樹、田地的掩映下,更顯得靜謐而溫和。我長長歎了一口氣,心裏默念著,它們已經去了,可是曾經的它們在我心裏永遠泛著最鮮亮的光澤。
第一章矮牆村裏都換了新房,紅磚青泥的新房。從村外一頭紮入村中,像逢著熱騰騰的剛出爐的紅薯,讓人覺得甜膩。但總歸是比前些年有錢了,但這種嶄新的房舍,讓我有一絲失落。我不再能尋找得到我那些遁隱的童年了。我總覺得這是一種損失。一種不得不流失,卻讓人惦念,不得不接受,卻讓人遺憾的損失。雖然我明確知道,從家鄉出走的那一天開始,故鄉窸窸窣窣地變動和摧枯拉朽的變化,一定會把我的記憶隔成兩半,一半愈久彌香,一般充滿惆悵。其實在回村裏的這一刻,我是做好心理準備的。然而,我卻找不到落腳點。似乎心裏都是九十年代的節奏,而一踏步,撥弄出來的琴弦都是當下流行曲。對於故鄉,我到底是十分陌生了。心裏冒著冷氣,似乎遇著這炎熱的天氣,湧現的霧氣,更讓人心神繚繞。直到我撞上這矮牆。這十多年來似乎凝結了時間的矮牆。所有的光陰,就這樣被它冰淩一樣地凍結了,絲毫不理會日新月異的新房和滿街新添的車輛。低矮的牆頭上依然蓋著瓦缸片,那是從我很小時候以來的遺留。這些儲存米糧的缸甕近年來,我很少見到,人家裏依然存糧,但是破碎的瓦片卻難見到了,而這些瓦片像堅硬的雨傘,保護這將要傾頹的土牆,一年一年。就像我夢裏的鄉土,保存我的兒時的記憶,一年一年。風化的牆體和菌落一般的青苔,讓它看起來有著原始的味道。而陳年故事也在這灰瓦青苔間預見得分明。明子是我童年的玩伴,我們一起在這矮牆下彈玻璃球,摔四角。如今,風塵起來,輕柔濕澀的眼角,一切都漶了影子。有一年春節跟明去村西外的田野閑逛,去了當時的小學。翻新的牆麵和增建的樓舍雖然麵積拓寬了,但依然保留著原來的規製。可是學校在這風塵裏,忽然就這麼蜷縮在一團。學校不是這般小的。我提醒著明,更像是提醒自己。我們讀書的時候,這裏還是荒地呢。明子指著擴建出來的樓房。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現在的校園比以前大多了。但是我仍然覺得學校小的可憐。我在年少時候耗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能遊遍的校園,如今半小時不到,我已經走完了一圈。你看,當時我們栽種的楊樹,現在都碗口粗了,明子說。他這麼說,我才留意起來,可不是嘛。有一年植樹節,我們班裏學生拿著鐵鍬叮鈴咣當得在學校圍牆下,栽種的白楊,已經像衛士一樣守護這個低矮的校園了。雖然這麼多年裏毀折了一些,但剩餘的碗口粗的楊木已經蓊蓊鬱鬱排成雄健的隊伍,化為了校園的厚重,就像那條矮牆上的瓦缸偏保留了我所有可能飛散的記憶。還是小了。我說。明子的臉凝重了一些,他點點頭,似乎在思考我表達的意思。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但總覺得很多事物的小,讓我有些失望。也許當年心太小吧,所以世界看起來很大,現在經過這麼多年奔波,似乎過眼的東西多了,心也便大了。到去年回家時,我獨自一人來著校園。陡然記起跟明子來這學校時候說的話,我恍然明白了,許是我隻是走遍,而沒有遊遍。走和遊是不同的觀念。少年時,我可以對著樓後牆邊的桃樹一整個下午,看它桃蕾著微枝,看蜂飛蝶嬉,聽草木抽節的聲音,聞沁入骨髓的花木的香氣,而現在我隻是路過,路過桃樹、路過院牆,我又這麼能體察到校園的大呢?草木繁複,育人淺微。沒有了敬畏,能留在我頭腦間的記憶又能期望多厚重呢?馬一浮先生有句話說,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這時候,我終於能體察一二了。二零一四年春天的時候,我新婚。趁著假期,我於三月下江南。從揚州出來,下一站去了杭州。明子在杭州工作多年。我說,明子,我來杭州了。他說,你等我,我下班過來。那天天色已晚,明子從火車上下來,我們閑聊。你沒有放假吧?我問。明天還要上班,晚上得趕回去。明子心不在焉的應著。那我們去吃晚飯吧。我提議。那是我跟明子在沿著蘇州火車站吹了一個多小時的冷風以後。初春時節的蘇州,有著料峭的微寒,在青色剛爬上柳枝的這個時候,江南的風韻初顯,綠色如煙,連綿不絕。我們說說話,我就回去了。明子執意地堅持。總得吃飯吧,你這麼晚回去也得去吃。我邊說邊拽著他找餐廳。火車站附近沒有什麼餐館,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