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剛朧明，紮根娘就起來準備為兒子做飯，想不到滿院裏雪白一片。夜裏起來解小手的時候還響晴的，三星都清亮地掛在西南半空，怎麼就下起雪來了呢，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你望望，這雪下得，鋪天蓋地，對臉都看不見人了。紮根娘回到屋裏，對兒子喊道：“紮根，今兒就別走了吧，外麵下大雪了，鵝毛大雪。恐怕公共汽車也開不了了。”
紮根是乳名，大名叫馬大林，是個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他正在熱被窩裏睡得香甜，聽娘一聲喊，骨碌坐起來，揉了揉朦朧的眼睛，說道：“是嘛。昨天晚上縣電視台天氣預報沒有說有大雪呀，隻是說多雲轉陰。”“誰說不是。縣電視台的天氣預報從來沒有個準星，十回有八回預報錯誤。我看你還是別走了吧。”紮根娘從屋裏拿了掃帚，走到院子裏，一邊掃雪一邊自言自語道：“看起來今年又是個好年景，瑞雪兆豐年呐。”紮根爹披著舊軍大衣拄著拐杖從屋裏走出來，道：“依我說，紮根還是回去，答應人家的話那就得兌現，不然以後人家就不再信任你了。男人嘛，就得一口吐沫一個坑。”紮根娘看見他，埋怨道：“你起來那麼早幹什麼，外麵冷，別凍感冒了，快回屋暖和去吧。”轉而又道：“你說的一口吐沫一個坑不假，可這雪也忒大了，恐怕汽車都上不了路。”
紮根爹回到屋裏，把堂屋門關上，留出一點兒縫隙，正好能伸出他的瘦長臉來，道：“你真是糊塗了，汽車不開，那不是還有火車嘛，也就是多走幾裏路的事。火車準點兒，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它也照開不誤。”紮根娘道：“你說的不錯，那也得看紮根怎麼說，他要走就走，不要走就不走。”“娘，我還是走吧。你趕緊做飯，我趕九點十五的火車。”馬大林從被窩裏伸出頭來大聲咋呼了一聲。於是，紮根娘不敢怠慢，掃完院子裏的雪，就趕緊到廚房做飯。其實飯也好做，先拿水淘了米，用鋼精鍋在煤球爐上熬著稀飯，然後在鐵鍋裏煎了兩個雞蛋，炒了一盤醋熗白菜，炒了一盤蘿卜粉絲，把昨天蒸的饅頭重新擱鍋裏餾熱，這飯就算齊活了。
紮根娘這邊把飯做好，那邊人家爺兒倆也洗漱完了，一家三口圍坐在廚房裏的案板上吃飯。煎雞蛋是他爺兒倆的，一人一個，紮根娘不吃，說她胃不好，吃了不好消化。其實她是下賤會過，自從雞蛋漲到四塊五一斤，她就舍不得吃了。但對兒子她是大方豪氣得很，哪怕是要吃自己身上的肉，她也可以拿刀割一塊。看見兒子吃飯大口扁腮，紮根娘湊近他耳根道：“乖兒，你回去到了新地方上班，可得抓緊談對象。你都二十五了，早過了結婚的年齡，在咱農村，跟你般上般下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紮根爹也幫腔道：“紮根，恁娘說的對。恁看我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這又攤上一出窩囊事，雖然命保住了，但不定什麼時候一口氣上不來，就見不著孫子了。”說到傷心處，他竟然流了幾滴眼淚。紮根娘瞪了他一眼道：“紮根正高興要走的，你怎麼又扯起你的事，你就不怕兒子上班掛心你影響了他的工作。你真是腦袋讓驢踢了。你也別掉淚拉吧的，沒有事，家裏有我呢，渴不著餓不著凍不著你，你把心裝肚子裏吧。再說，咱不還有倆閨女嘛，那可都是孝順孩子，隔三差五地往咱家跑，還變著法的給你買另樣的吃。”紮根爹道：“你領會錯了，我的意思是想早抱孫子。”馬大林看見爹娘瞪眼，趕忙道：“你們都放心，我回去就抓緊找。”吃完了飯，馬大林告別父母，提了簡單的行李，拿了把雨傘，就冒著大雪去趕火車了。
從馬大林家到火車站大概有七八裏路的光景。年輕少壯的小夥子根本覺不著怎麼，用不了一個小時，馬大林就趕到了。還好，提前半小時。
馬大林住的村子比較偏僻，能通上火車、汽車，那全是沾了煤礦的光。這地方遠離城市，沒有山沒有水，唯一的就是一望無垠的沙土地，連續一天中雨，它就澇，兩天響晴，它便旱，三級的風，能刮得漫天黃沙，讓人睜不開眼睛。盡管這地方自然環境差，但地下卻埋藏了挖不盡的優質煤炭。煤炭熱量達到五千大卡。人說SH人聰明，那真是千真萬確。當地政府還蒙在鼓裏的時候，人家SH的技術人員就探明了這地方的煤炭質量、儲量以及開發的價值，並搶先把報告送到了中央，奪得了開發權。SH人還真有錢，不幾年的功夫就把鐵路修到了這裏，把公路鋪到了這裏。煤礦開起來了，周圍的村莊都跟著發家致富了，唯獨馬大林住的村莊八竿子沒有打著。說也奇怪，方圓五裏地，還就沒有煤炭。眼看著人家蓋上樓房，通上電話，開上汽車，紮根村裏的人們依然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純農民生活。
紮根爹是個勤快人，在鄉下也算得上精明人，他手藝活會得真不少，木匠，鐵匠，泥瓦匠，畫個景描個花繪個葉，不說樣樣精通，起碼不是外行，都能鼓搗個三六九。所以他家的日子過得相當紅火。兩個閨女出嫁，都打發得樣齊的，陪嫁的東西蓋倒全村。唯一的兒子，也培養上了揚州大學。馬大林雖然沒有考上公務員，但也在徐淮市找到了工作。按說，馬大林爹娘的日子沒有說的，農村人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就是個好。但天有不測風雲。紮根爹在給人蓋樓的時候竟然不小心掉下來摔斷了一條腿。當然是事主包骨養傷，一切費用都是人家出，但罪得自己受。馬大林是個孝順孩子，聽說老父親負傷在縣城住了醫院，他是三天兩頭地往回跑，就是出院了，他也是得空就回老家看看，把他爹娘感動得直抹眼淚。老兩口沒有什麼心事，唯獨就是想早抱孫子。隻要見了兒子的麵總是千囑咐萬叮嚀，讓兒子早一天把媳婦領回家。
想抱孫子，起碼先找好兒媳婦，沒有兒媳婦，那還抱個屁孫子！不論爹娘多麼著急，馬大林總是有自己的盤算。現在城市找媳婦並不難，關鍵是你得有房子，車子，票子。現在的女孩都現實得很，掰著眼皮看你的經濟基礎。如果經濟基礎好，有房子，車子，票子，哪怕你是遭老頭，她照樣撲進你的懷抱，親你沒有個夠。如果經濟基礎不好，沒有房子，車子，票子，哪怕你是玉皇大帝的孫子，長得酷斃帥呆，她也不正眼瞅你一下。馬大林知道自己“三子”全無，便沒有立馬找媳婦的打算。想找也可以，那隻能去農民工堆裏挑揀。而作為大學生，如果找個農村的媳婦，確實心有不甘，也確實太掉價，在親戚朋友同學麵前更沒有麵子。小夥子長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高挺的鼻梁，白細的皮膚，完全稱得上酷斃帥呆。在徐淮工作的這三年裏，他也遇到過幾個中意的女孩，也花前月下地談過戀愛，但一觸及“三子”，人家就擺著荷葉一樣的大手與他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