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時光若水,刻舟求劍
甫躍輝
小時候寫作文,喜歡在開頭用一個詞:“光陰荏苒”。前陣子跟《鍾山》雜誌主編賈夢瑋老師吃飯,他說,他兒子現在才三歲,就會說,我小時候怎樣怎樣。從三兩歲會說話起,到十來歲,到二十郎當歲,再到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一直到七老八十,隻要生活的步子一停下來,想必每一個人都會有那麼一刻回想起種種往事吧?回憶,並不僅僅是老年人的專利。
然而,回憶能帶來什麼呢?
大多時候,回憶隻能讓我們感覺到,兩手空空。
兩手空空啊!
這樣的時候,是一個人最脆弱、最傷感、最孤獨的時候,可也是一個人最像人的時候。我們忽然擯棄了外界的煩擾,安靜下來了,沉浸在往事帶來的欣喜、憂戚、悔恨、悵惘之中。過去已然消失,未來還不屬於我們,我們隻擁有當下,可當下屬於我們嗎?當下轉瞬即逝,仍然不屬於我們。我有一首詩寫過這個意思。這是我現在唯一能背出來的自己的詩,就是這首《現在》——
過去的都已過去
未來的都還未來
我們在黑夜中相視
找不到一句對白
常把時間比作一條河流,那我們是不是恰如河流上的一葉扁舟呢?這讓我想到小說裏的一個細節,“我”給妹妹講課文《刻舟求劍》。妹妹反反複複問,寶劍哪裏去了?寶劍還在那兒嗎?還在那兒為什麼找不到?
《刻舟求劍》出自《呂氏春秋》: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老師和詞典都告訴我們,這故事“比喻拘泥不知變通”。可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故事可能並非這個意思。那個人肯定知道寶劍墜入滾滾洪流再怎麼樣也撈不到了,可又不甘心,隻能在船幫上刻下一個記號,等到船行到岸邊,他毅然從刻了記號的地方跳下去尋找,不過是為了尋找而尋找,結果他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刻舟求劍”真正的意思應該是這個:很多珍貴的東西丟失了找不回來了但又不願意就此罷休隻能聊勝於無地在不相幹的事物上留下個印記然後盡力尋找。如此理解的並非我一個人,鳳凰網的朋友於一爽看到《刻舟記》這題目後,說:“我不知道《刻舟記》講什麼,但是我覺得古人的刻舟求劍特別動人,就是留住一個留不住的東西那麼做又怎麼了也隻能那麼做。”
“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當然!
可就是有很多人這麼幹。每個陷入往事漩渦中的人都在這麼幹。
《刻舟求劍》實在是個憂傷的故事。
《刻舟記》也是個憂傷的故事。
這麼說來,《刻舟記》寫的全是自己的往事?當然不是。常有人問我,你的某某小說寫的是不是自己的經曆?不是!我所有的小說加起來,真實經曆的痕跡還占不到百分之十。但是,它們千真萬確又是真實的。它們是我想象中的真實。如果真實經曆是一棵樹,它們便是樹的影子。我的寫作更多的瞄準的是影子,在我看來,影子比樹本身更迷人,甚至,也更真實。
或許,現在該說說我的寫作曆程?
前麵說過,我寫過詩。事實上,從高中到大二,我一直在寫詩,一首一首地積攢了厚厚一大本。當然,基本上都寫得非常糟糕。2006這一年,我實在無法用詩歌表達想要表達的東西了,就這樣,突然寫起了小說。
《刻舟記》的初稿正是這一年完成的,後來幾經刪改,第六稿完成於今年9月,時間跨度長達六年,是迄今為止,我寫作時間最長的小說。回頭來看,這小說問題不少,太多地方不如人意。可要做一次徹底的改動,已然不可能。文字、語調、情感等等都不是修改能改得了的。可轉而又想,何必一定要把過去的作品改成讓現在的我滿意的樣子呢?如同往事不可再現,過去的作品,就讓它保留著過去的樣子吧。
小說改完兩稿後,我曾拿給研究生導師王安憶老師看,過了一陣子,王老師把稿子還給我,意見很簡單:寫得像小說了。這當然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誇讚,卻也讓初學寫作的我興奮異常。後來,我曾把這個小說發給好友蘇瓷瓷。她和我是同輩人,我很想聽聽她的意見。記得大概是稿子發過去的當天還是第二天,她就打來了電話,說很喜歡這小說。我說,語言是不是稚嫩了?她說,關鍵是小說裏寫的那些人和事,隻要用樸素的語言表達出來就會很好。至今,這部小說仍是我的小說中被她誇得最多的。這多少也給了我一些信心吧。後來,她曾把這小說推薦給重慶一家出版社,那家出版社很快決定出版,再後來,卻因一些小問題沒能出。這麼一耽擱,就到了現在。
現在,它終於要出版了。它是我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見證了我最初的寫作歲月。不,是到現在為止的全部寫作歲月。如果不寫作,隻身從雲南邊陲來到上海的我,這些年一定會過得更加苦悶吧?我摯愛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長篇小說《少年》中寫道:
如果你苦悶得不行,你就努力去愛一個什麼人,或者愛一樣什麼東西,或者簡直就迷上什麼東西。
這段話曾讓我感動不已。那一個一個我愛過的人和一個一個愛過我的人,都離開了,或者終有一天會離開,但我相信,隻要用足夠強大的文字描摹出他們/她們的影子,他們/她們就將永在此地。
寫作,亦是刻舟求劍。
2012年11月2日3:41:03
《刻舟記》 文彙出版社 2012年1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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