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 舟 記
甫躍輝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呂氏春秋·察今》
第一章 小路
開始講述這些故事時,那條永遠潮濕的煤渣小路還未消失。小路兩邊的竹林蔽日遮天,陽光遺失在路上,好似汗濕的手心裏熾熱的硬幣。穿過竹林,眼前便豁然展開大片剛從冬天醒來、翻滾著墨綠波光的小麥田。我和哥哥走出家門,很不情願地踏上這條永遠潮乎乎陰森森的小路,走向麥田那邊的學校時,常常一邊走一邊把雙手舉到胸前,攤開來,承接從高高的天空上撒落的陽光。我們越走越快,光點從手上飛到身上,漸漸地跑起來了,光點飛得越來越快,在我們身上火星一般閃過。哥哥跨開兩條腿,左手虛虛地握著,橫在胸前,右手則攥一根細竹枝,駕!駕!駕駕駕!哥哥滿臉通紅地催趕著他胯下虛設的馬跑在我前麵。哥哥的模樣立即讓我聯想到了電影裏偉大的英雄們。我也到路邊扯來一根細竹枝,跨開兩條腿,駕駕兩聲,第三聲還沒喊出來,哥哥已經一跳一跳威風凜凜地跑遠了,草綠色的軍用挎包搭在屁股上,一顛一顛地打著節拍,包裏的鉛筆、圓規和三角尺撞擊著鐵皮文具盒,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我扔下坐騎,揮舞著竹枝追上去,打著哭腔喊哥哥。我膽戰心驚地瞅瞅小路南麵的竹林,竹林裏暗幽幽的,那棟黑黢黢的房子隱藏在竹林深處。各種各樣古怪的鳥叫一陣緊似一陣,突然,竹林裏動了一下,我猛地立住,所有的鳥都不叫了,仿佛一瞬間被無數雙手同時攥住了喉嚨。整片竹林安靜得出奇。我頭皮發麻,腦袋裏嗡地響了一聲,再次撒腿快跑,這次再不敢停留,跑到小路盡頭的三岔路口,趕緊向北轉去,隻感覺後心冷颼颼的,似乎有一隻烏黑的手從那棟黑黢黢的房子裏探出,迅速朝我伸過來。我頭也不敢回地朝北奔去,然後,看見哥哥正坐在一塊給太陽曬得亮晶晶的黑石頭上,翹著二郎腿,眯著眼睛,吹著口哨。
雖然哥哥經常這樣捉弄我,但每一次拐彎後,看到他坐在陽光下等我,我都會感激涕零。那時候,哥哥的笑容如同陽光一樣美好。哥哥笑著朝我喊,膽小鬼!我心裏溫暖無比,飛蛾撲向燈火似的撲向他。這種情景一直持續到小學四年級那年,打那件令我極為傷心的事發生以後,哥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再也沒跟他一起走過竹林裏的小路,他也就不會坐在陽光下,吹著口哨等我了。
那以後,我開始跟妹妹一起走。妹妹剛剛升上二年級。之前,妹妹上學放學都由媽媽接送。當我和哥哥千萬個不情願地從暖乎乎的被窩裏掙紮出來時,她還理所當然地躺在被窩裏,當我和哥哥正氣喘籲籲地趕往學校,就見她坐在媽媽單車後座上,蕩著兩條細瘦的腿。每次超過我們後,她總會扭過頭來,搖晃著紮滿小辮子的腦袋朝我們撇嘴。我對她的這個動作恨之入骨,曾經不止一次想過,當她轉回頭的時候,一把將她從媽媽的單車上拽下來。那會怎樣呢?她會大哭一場,媽媽會大吃一驚,然後大罵我一頓,回家後爸爸還會大揍我一頓。我像是已經那麼幹了似的,左手摸摸右手臂,右手摸摸左手臂,繼續任由妹妹撇著嘴遠去。我想哥哥對她的意見也很大,她朝我們撇嘴的時候,哥哥也會翻著白眼朝她撇嘴,有一次,哥哥甚至朝她遠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那天下午剛一回到家,我和哥哥發覺家裏的氣氛不對了。妹妹靠在媽媽懷裏噘著嘴,斜眼盯著我們。爸爸坐在飯桌旁,尖尖地瞅了我們一眼,拖長聲音說,回來啦?爸爸的聲音冰塊似的咕咚一聲砸到我心頭,我感覺到心撲突跳了一下,再也不跳了。哥哥的情形比我還要糟,我低下頭就看到他的褲腿給風吹動一樣,簌簌顫動著。
我和哥哥都不吭聲。
爸爸拿起了筷子,在桌邊敲了敲,說,回來了就吃飯吧。說著自個兒夾了菜吃起來。我看到他跟前放了一個白瓷酒杯,爸爸用兩個指頭捏起酒杯往嘴裏倒了一點兒酒,閉緊嘴巴,皺緊眉頭,咕咚一聲,吞藥一樣把酒吞下去。我和哥哥站在門口,誰也不敢動,哥哥的褲腿抖得更厲害了,我擔心他會不會像一捆幹柴那樣倒下去。媽媽抱著妹妹坐在爸爸旁邊,她們既不夾菜,也不說話,妹妹仍舊委屈地噘著嘴,隻是沒再看我們。這時候,哥哥抬起眼睛,狠狠地瞅了妹妹一眼。爸爸突然大吼一聲,你還敢嚇她!手中的酒杯同一瞬間直飛哥哥的腦門,我感覺眼前滑過一道白亮的弧線,哥哥頭一偏,酒杯擦著他的耳朵飛到院子裏去了。哥哥重新站直,愣了一下,隨即抽噎著,跑到院子裏。明晃晃的陽光下,哥哥在草叢間東翻西找。我想他一定早就找到了,隻是想在草叢間消磨一下時間,想著怎麼對付接下來的事情。哥哥慢吞吞地走回來,手裏捏著酒杯。酒杯完好無損——我莫名其妙地慶幸,酒杯沒摔碎就好。
哥哥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冷得受不了了。
那天,爸爸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單單這句話,就讓我誠惶誠恐了好幾天。那些日子,我踏上竹林間的小路,幾乎看不到一點兒光亮。哥哥倒好,第二天就把這一切全忘了。他扭著皮開肉綻的屁股,一拐一拐地走。即便如此,他也沒忘了捉弄我,突然又快跑起來。我迅速地瞥了一眼竹林裏那棟半隱半現、黑黢黢的房子,呼喊著追上去。濕漉漉的小路在我腳尖前飛跑,總比我跑得快。總算拐上北麵的大路,哥哥已經站在陽光裏那塊石頭上等我了。他仍眯著眼睛,吹著輕鬆歡快的口哨,墊著一隻腳,腳不停地搖晃著。我知道他坐不下去,架不起二郎腿了。
我笑了。
哥哥臉色陰沉了一會兒,也嗬嗬嗬地笑了。
和妹妹一起走後不久,我便嚐到了“孤獨”的滋味。我懷念開始懷念和哥哥騎著“高頭大馬”急匆匆穿過小路的美好時光。
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走完小路,拐上北麵的大路後,我總會期待看到那塊給陽光曬得亮晶晶的黑石頭上,哥哥翹著二郎腿、眯著眼睛、吹著口哨等我。期待一次次落空後,我看到那塊石頭上耀眼的陽光,心裏總禁不住一酸。我一直沒再跟哥哥說話,哥哥也一直沒再跟我說話,我心裏期待著他先走過來跟我說話,哪怕笑一聲都行,哈哈,或者嘿嘿,都行。那樣我一定也會對他哈哈或者嘿嘿一聲。但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