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2)

我是極愛家鄉的,夢裏常常會回到故宅的山明水秀之中,還有站在桃花樹下的那個青年。他的眼睛這樣明亮,絲毫不懼頭頂的太陽揚麵望著我,微微笑著說一句:“你就是榮哥兒吧?”

於是醒來,不知道究竟愛的是故土本身,還是思念在故土遇到那個他。遇到了那個承載著我青澀年少時隱秘愛情的人,遇到了那個我永生不再提及卻無法忘卻的人。

曾經以為,年輕就像充滿生機與朝氣的樹,一切都會像故鄉的宅院一樣彌漫著昏暗曖昧的柔光。而如今再想,這一切,一切的一切,卻因為愛情變成了一個深深壓抑著甜蜜與痛苦的月牙傷疤。

那個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年輕的,甚至是幼稚的。在命運啟動的瞬間,我們臉上的表情都是極為純潔無辜的。當命運的大浪鋪天蓋地襲來時,隻剩下那時的回憶化作樹上殘存的葉子,孤獨的在風中搖擺不定。

起伏的山巒隱隱望得見幾家炊煙嫋嫋,青黃色的茅草屋子掩映在蒼翠的林間,有種說不出妥帖韻致。崎嶇的山路蜿蜒而下是個平和的小鎮。鎮上有頭有臉的人家十根手指就數得過來,越是貧瘠的地方,人的心越是堅強。

這是我記憶中的方家鎮,是我夢中不由自主會回去的地方。我始終記得,鎮上那條十步闊的街子,青石板道兒,上下之間隻得這一條算是平坦。那是爺爺捐錢修的,鎮上人說他是鄉紳,也說他是善人。

我家祖籍並不是這小鎮上的,說起來這兒的因由,倒是長話了。

明朝隆慶年間,祖上有個讀書成器的,中了個二榜,外放江淮那邊兒做了個知縣。修了水利,開了荒田,減了租子,開了學堂,還算有些個政績。隻是書讀多了,總有些個迂。同僚裏不曉得請花酒作東道,朝上又不懂使銀子送婊子,被擠兌了三年,扔下一句“不為五鬥米折腰”,丟了官印回家種田。安分了沒幾代,明朝亡了,清朝接著演。道光年間,家裏出了個“福星”,嫁了南京的知府老爺作填房,拉拔著三個兄弟補了官缺,倒算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家。到爺爺這輩,遇上清末大亂,降了革命黨,剪了辮子,脫了馬蹄袖,還是一般當官兒。可眼瞅著袁大頭要上台,奶奶勸著莫管國事,也就想法子推脫了。本在南京守著祖宗留下的基業過日子,倒也快活,可偏生出了我父親這個不肖子。

爺爺生養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留在身邊,我父親是長子,光宗耀祖的希望全在他身上。十六歲時奉命娶了母親,一年後有了我。但爺爺總盼他有出息,二十的時候送他去了日本念書。奶奶說他在外國沾染了壞朋友,段祺瑞政府要和日本人簽甚麽約那是政府的事兒,他竟和留日的學生一起鬧騰起來,挨了鞭子蹲了班房,卻死都不肯回來,說是要就地抗爭,與國內千千萬有識之士相配合。爺爺氣得一天沒有吃飯,奶奶好一頓痛哭,母親也親筆寫了信勸他,這才終於回來。那個甚麽留日的“拒約運動”終究也不了了之。

父親在家沒幾天,頭一件事就是要休妻,說是新社會婚姻自主。家裏不同意,竟獨自上北京去了。第二年的“五四”學潮上,父親再次被捕。後來似乎逃走,上了通緝名單。爺爺差點兒沒氣死,放出話來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自此誰都不敢說父親的好話。

為了避禍全家搬到了內地,也不敢住在城裏,就在鄰近小鎮買了田宅。二叔讀書不太成器,但經營買賣是好手,沒幾年就成了小鎮上的旺戶,遠遠近近都知道有個方家。再加上爺爺也喜歡作些善事,這個小鎮竟就改了叫做方家鎮了。

爺爺死了父親那條心,倒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我是民國四年八月十五生的,爺爺說那天晚上堂下的桂花香得特別好,一派喜樂融融的景致,就叫“榮”了。我又是這輩唯一的男孩兒,故此家裏人都喜歡叫我“榮哥兒”,外頭人樂意叫我“榮少爺”,我卻不十分喜歡,總覺得俗氣。但這是爺爺親自起的名,也就沒法子反抗。民國八年爺爺和父親斷絕了父子關係之後,他就叫二叔收養了我,但我固執不願改口,還是喚他們作“二叔”“二嬸”。就是前兩年娘生病去了,我仍是不願改口。爺爺倒不在意,二叔似乎有些不樂意,但也不說甚麽。二嬸待我是極好的,大約是她沒有生養的關係吧。二叔是謹小慎微的人,我並不十分怕他。隻是怕爺爺,莫名其妙的就怕。就算撒嬌,也要奶奶在,才敢大些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