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1(1 / 2)

動物園

獨在此鄉為異客

——甫躍輝短篇小說集《動物園》序

李敬澤

甫躍輝寫過一篇小說,題為《動物園》。其中,男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裏,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兩情繾綣,接下來本就該談婚論嫁,但是,居然沒成。為什麼呢?因為窗外的動物園打擾了他和她,動物的氣息讓他們心有旁騖、心不在焉。心不在焉是個小小的嚴重問題,結果就是兩個人各自剩下了。

讀這小說時,我一直在為男人和女人著急,不錯了很好了,專心一點別折騰,好好過日子吧。當然我的祝福感遭到了挫折——很多小說願意滿足我們淳樸善好的願望,但也有小說家看不起這種好心好意的做法,比如曹雪芹,他就偏不肯讓林黛玉嫁了賈寶玉。這樣的小說家一邊祝福著,一邊詛咒著,看到最後,你知道,他最終是站在了人世無常這一邊。

人世無常。對男和女來說,有多少力量讓他們走到一起,就有多少力量迫使他們分離。但在《動物園》裏,似乎並無外力,有的僅僅是某種氣息。

這是什麼樣的氣息呢?我想甫躍輝其實也是說不清的,但他相信,有這樣一種氣息,它不是從外麵來的,它來自生命內部,這是“存在”的某種提醒,某種無法言喻的不安,他的小說裏的那些男男女女,會在某個時刻,忽然被這種提醒、這種感覺攫住,某件小事、某個偶然機緣,使他們在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失重、飄浮。

但也不完全是來自內部,而是,“這個世界真安靜”,在甫躍輝的《丟失者》中,一個人丟了手機,然後又因為此前接到的一個女人莫名其妙的電話跑到了郊區,當然,他在那裏什麼也沒找到,天黑了,“零零落落的幾星燈火,隻能照亮路燈下的一小片地麵。他連那條讓他飛奔的路也想象不出來了。他盯著窗玻璃,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漸漸顯山露水:頭發蓬亂,顴骨突出,眼神呆滯,嘴巴歪斜,至於那大得有點突兀的鼻子,讓他想到了某部小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很討厭別人注意他的鼻子,因為它看起來像一隻裹著硬殼的蛹。”

——小說就這麼結束了。這裏有一種深重的自我厭棄,這種厭棄、這種不堪自照的震驚從何而來?正如小說所暗示的:這是空間的喪失,這個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忽然意識到,他所能夠辨認的、屬於他的世界隻有腳下的“一小片地麵”,或許這就是“動物園”?世界之廣大隻是一種修辭,可以言說,但走不過去,也難以想象。

甫躍輝,生於上世紀80年代,他來自遙遠的雲南,來到遙遠的上海。

有意思的是,這個人處理雲南和上海的方式——也是處理他生命經驗的方式:雲南是雲南,上海是上海,似乎各自孤懸,不交集、不呼應。這本集子基本上是以上海為背景,雖然常常語焉不詳,但我們確知,這是一座大城,這不是故鄉,在這裏,人是沒有故鄉的,沒有過去,也就很少回憶。他的小說和他的人物似乎一開始就被禁閉在這個地方,這個龐大都市、這個此時此刻,沒有遠方——空間和時間之遠,有的僅僅是某種來路不明模糊不清的氣息。

他的人物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們都沒有自己的房子。住在租來、借來的房子裏。這個特征具有明確的社會和經濟含義,但在甫躍輝筆下,這同時也構成了複雜曖昧的隱喻,指向心與身、意識與現實的割裂遊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