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誰的天下
人們總是以天下為己任,然而真正為天下做出有益之事的又是誰?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曆代帝王卻秉國家之權為己用,占天下之資財為己有,於是天下就成為一家一姓的私產。為了維護各自的家天下,各種學說應運而生,相互之間黨同伐異。其實,天下是天下人共同的天下,天下的人各自擁有使命,任何人的努力都是盡著自己那一份責任。這正是上古三皇“隨物任化,淳樸無為”的治術之道。
實實在在地做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做好自己的人,就是為天下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六通四辟] 空間與時間。六:六合,指空間。四:春夏秋冬四時。
[鄒魯之士] 指儒士。鄒:地名,今山東鄒縣一帶。魯:春秋時期的諸侯國名。
[縉紳先生] 達官貴人。
天下研究治理之道的人太多了,而且都自以為高明得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那麼,古人所謂的治天下之道,果然存在嗎?有人說:“無所不在。”於是,就會有人問:“既然存在,那麼,神妙表現在什麼地方,睿智明察又體現在哪裏?”回答說:“聖賢自有產生的條件,明王自有成就勳績的依據,共同之處就是內心的專一和貫徹的始終如一。”
不背離道的本源,叫做天人;不背離道的本心,叫做神人;不背離道的本質,叫做至人。尊奉上天,崇尚德行,悟解萬物進化的規律,洞察萬物變化發展的趨勢,叫做聖人。以內心的仁恕惠澤他人,以道義作為處世的準則,以禮儀規範行為,以純正的音樂修養和順的性情,雍容平和,叫做君子。以法度的規定為分界,以名譽為表率,以力行來實踐,根據考察做出決策,把握好這樣一、二、三、四個方麵,各級官員依據自己的職責相互參議,就能把事情辦好。以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務為生存的常態,為了生活得更好而努力,使生命快樂富足地延續,讓父老得到優恤撫養,這是天下人的自然之理啊。
古代聖人的道行實在完美啊!高深微妙可與神明相襯托,淳樸篤厚如同天地,化育萬物,和諧天下,潤澤惠及百姓,深明事物發展變化的根本,緊緊把握事物演化過程中每一個環節的限度,無論是廣袤的空間還是永無止境的時間,也無論是微觀的世界還是宏觀的現實,抑或是思想的精深還是行為的粗獷,其意義無所不在。那些明確記述的原則與法度,都保存在舊有的法令、世代相傳的史書等文獻中。見載於《詩》《書》《禮》《樂》中的,飽學之士和高官顯貴們大多都清楚明白。《詩》抒發情感和意願,《書》記載的是重大史事,《禮》規範言行準則,《樂》和諧人際關係,《易》闡發事物對立變化的哲理,《春秋》意在匡正名分職責。這些內容和思想,廣泛地傳播於天下,奉行在各個諸侯國家,百家學說也常常引用並且認同、稱頌。
天下離亂動蕩,就是因為不能奉行聖賢的治理之道,因而使其治世方略的作用得不到始終如一的推行。於是那些偶有識見的人便自以為了不起而固執一端。就像耳目鼻口,各有所用,而不相互替代一樣。百家之見也正是如此,各自都有優長,也都在特定情勢下發揮作用。雖然如此,卻既不完備,也不全麵,僅僅隻是偏執於一孔之見的偏狹之人而已。因而,在評判天地的美德、辨析萬物之理、體察古聖先賢的深刻全麵等方麵,他們很少能夠具備像天地這樣的完美之德,也很難達到可以稱之為神妙睿智的氣度。因此,內聖外王的治理之道,不能得到倡導,棄置不用,天下的人便各自為了自己的願望,從自己的私欲出發,以自己的偏見作為行為準則。可悲啊,百家所見各行其道而不能接受吸納他人所長,必然不能互相師法而取長補短,也就無從達成共識。後世的學者各師所承,不幸的是,他們不能明見天地的純正、古人治世之道的大略,隻是囿於門戶之見,互為攻訐,從而以他們的見解致天下分崩離析。
誰為這個天下負有責任
神是以什麼理由降臨?明又是以何種方式顯靈?
“神者,妙物之名;明者,智周為義。”其實,神就是人的影子,神就是我們自己,我們自己心靈的化身。因此,做好人的事,就是奉行神的意旨。因為人心就是天意,就是神的旨意。
真正為天下負起責任的,不是別人,是我們自己,是挺起脊梁的人。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
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裏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墨翟] 魯國人,宋國大夫,崇尚節儉樸素,墨家學派的創始人,世稱墨子。
[禽滑厘] 墨翟的弟子。性好勤儉,不遵循五帝三王之樂,嫌其奢華太過。
[相裏勤] 墨子後學,南方墨家的代表人物。
[五侯] 墨家弟子,姓五名侯。
[若獲、已齒、鄧陵子] 皆墨家後學。
不以奢華影響後世,不以私欲靡費萬物,不炫耀己能而淩駕於禮製法度之上,始終以仁義為準則自勉自勵,從而使自己具備相應的修養而赴世之急難。古代聖賢有提倡這樣的政治主張的,墨翟、禽滑離聽到有這樣的風尚習俗內心十分喜悅。於是,全力奉行。但是,他們的行為卻表現得過激、苛刻,僅隻自己可以奉行。他們起而踐行則崇尚《非樂》,對於生命的最後禮儀主張《節用》。因此,他們認為生命並不值得歌唱,死亡也不必著意於喪儀的隆重。墨子主張博愛、利人,反對戰爭。他的學說核心是人與人之間不應當存有仇恨。他個人更是好學博聞,不刻意標新立異,與先代聖王的不同之處在於,認為應當廢棄古代繁瑣的禮儀和宴樂。如黃帝的《鹹池》、堯的《大章》、禹的《大夏》、湯的《大濩》,文王的《辟》《雍》之樂,武王、周公所作的《武》等。
古代的喪禮,身份貴賤都有一定的禮儀標準,地位的高低都有一定的等級製度。例如天子的棺槨是七層,諸侯五層,大夫三層,士兩層。現在墨子獨自主張活著時不要唱違心的頌歌,死了也不必穿喪服,隻用三寸厚的桐木棺而不必有槨,並竭力倡立為法定的模式。用這樣的主張教化人,恐怕不能算作是關愛他人;用這樣的主張自己踐行,固然也不能說是珍愛自己,但這並不損害墨子的學說,雖然在應當歌唱的時候不能放聲唱歌,在感傷悲苦時不能盡情哭泣,在身心快樂時不能自由地抒發自己的歡樂。這果然合乎人情大道嗎?活著的時候要勤勉,死後也要節儉薄葬,他的主張太苛刻了。使人感到憂傷,令人感到悲苦,實在是難以實行的。恐怕也不能算作聖人之道,因為它違反了天下人的心意,天下人也不能接受。雖然墨子個人能夠做到,但又怎麼能在天下推行呢?脫離天下人的心願,隻能是離王道更遠了。
墨子感歎說:“從前大禹治理洪水,疏通江河使四夷與九州相通。當時開鑿的有名稱記載的大山達三百座,疏決的支流有三千條,而小的無名的河流和山丘多得難以記清了。大禹親自執耜掘地,操橐負土,躬身辛勞,疏導川原,從而使九州雜處,天下相通。勤苦執勞,奔走不息,辛勞使他腓股無肉,膝脛的毛掉落無存,以驟雨沐浴衝洗他的汗漬,借疾風梳理他的長發,安置萬國百姓。禹,是真正的大聖人啊!為了天下人的安定,自己承受如此的勞苦。”因此,後世的墨派學者,都效法大禹,他們穿著粗劣的衣服,穿著木鞋或草鞋,夜以繼日地勞作,以自我苦修為至高境界。他們說:“不能做到這樣,就不是大禹的信徒,也就沒有資格做一個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