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欲斷指 宇峰無淚非絕情(1 / 3)

夜半,棋城寂靜。靜得幽幽的,燈光也鬼閃一樣,神秘詭異。

寂靜中,菊園的棋樓透出一縷燈光。

跪著,卓宇峰在棋樓裏跪著。麵前排著一截截寡白的手指骨。從它們由細而粗的順序排列,大小不同,指骨不同程度被磨損的情形看,它們並非出自一個年代,而且經年曆月,幾近古殘。

這些白森林的指骨,來自他的祖輩。每一截都含一個悲壯的故事,就像從一座石山雕出的一件石像,從雪山湧出的一股泉,從荒海上飄來的一片帆,它們已然是卓家祖輩靈魂的精神象征。在他眼裏,它們如光芒閃射的、萬分珍貴的金山玉柱,以特有的堅韌,支撐著他們後輩的夢、後輩的脊梁……

自從他的先祖從陳序道手上接過菊園那一天,便立下三條大誓:

一、卓家隻經商不從政。

二、卓家要人丁興旺。

三、卓家要弘揚菊園棋韻,刮目於棋城。

有這三大誓,陳序道才放心離去。因為棋城的每一街每一巷都有青樓、賭館、武館、鏢局,卓家人有萬貫家財,卻不將一文錢投資到它們身上,可見不是庸俗之輩。說不定,在他們卓家的骨子裏還藏著棋的因子。要不,他們卓家怎會不將錢去滾錢,而投入到菊園,投入到象棋身上?所以說,陳序道是放心離去的……

但如此越八百年風雨,從宋元明直跨下來,直至今日大清鹹豐六年,他卓家前二誓都基本上達到。但第三條,直到他卓宇峰的父親,因棋吐血身亡,也未曾完成。可謂多災多難,大難之後並未見福。為了象棋,他們卓家可謂用心良苦。知道象棋是門藝術,裏麵有許多說不清的文化,他們便請回老師,至少有秀才一級文憑的人來教卓家子弟。兩歲知詩,三歲懂經,四歲幾乎與諸子百家握過手。不說滿腹經綸,也可說有半肚子墨水。知道下象棋得有拚勁、耐性,即請回少林派高手,武當派傳人,教卓家子弟習武。兩歲站樁,三歲出拳,四歲舞劍,十歲上下幾乎練就十八般武藝。丈餘高的牆可呼地躍過,碗口粗的樹木可揮掌砍斷,完全達到一流高手的水平。

而且,棋城的人都知道,他的祖輩,個個身壯如牛。吃五大碗米飯,兩大碗豬肉、牛肉、羊肉、魚肉、雞肉,八大碗米酒、黃酒、紅酒是常事,生老虎見了也會懼讓三分。娶個村婦,臀部肥厚,髖部寬廣,乳房永遠泉水盈盈;雖胖而不累贅,壯而又勻稱。一年生娃,二年生子,三年生鳳,四年育龍,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一氣連生,大氣不用喘一下,也是在棋城出了名的。若以為棋城是個彈丸之地,卓家才有如此盛名,不足為奇的話,則大錯特錯了。當初乾隆皇下江南,挾一股大馬雄風來到棋城,牛眼看城低,竟於一個星明月潔的夜晚,找來八旗弟子,騎上八匹高頭白馬,欲一夜跑遍棋城。那陣,得得的蹄聲催命似的。有人還深切地記得:蹄聲過處,木棉花嘶嗦、嘶嗦地震落,花瓣悲鳴,進裂出滴滴血汁,湧人心骨。哪知蹄聲響了八天八夜,也沒一匹馬能回到乾隆皇的身邊……

乾隆皇畢竟是個王者,目光並不俗。據說他當時隻露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嘴唇泛了一絲白,腳尖往前探了一下,又退回原處,沒有什麼太特別的喜怒舉動。有人說,他乾隆皇服在心裏,不表於形相罷了……

棋城之寬之深博,從來都不是以多少條街,多少條巷來計算的。外人不懂,隻有棋城人自己心裏清楚。且不可言傳,隻可意會。

當卓家發出區區象棋,能奈何我們卓家的豪言的那個夜晚,菊園棋樓竟棋聲大作,如群馬從天邊而至,若海潮自海角而來,仿佛萬隻角號齊鳴,小孩子聽著似天籟,眼睛圓圓瞪著,一夜像長了十歲。大人聽的卻似鬼哭狼嚎,聲聲刺心,聲聲頂肺,像是要懲罰他們的大言不慚。

菊園棋樓鬧鬼了。有人說。

有人卻道:鬧什麼鬼?那是菊神陳序道顯靈。

各說不一。卓家的人卻不放在心上,仍道:不就區區象棋麼?能大如海,不可跨越?

卻不知道小小的象棋,曆數千年的浸孕,已在人們的心中布成了一個神秘的宇宙星辰。它是靜,亦是動;是陰,也是陽;是虛,更是實;動動靜靜,陰陰陽陽,虛虛實實,使人們心中最微妙的東西,也沿著夢的目光深入棋境……動中生靜,靜中生動,年年歲歲生生不息,便永無止境。因此,盡管卓家一堆一堆的金的銀往外丟,一批一批的象棋高手往回請。同吃同住同切磋棋藝。大有銜遠山,吞遠霧,浩浩蕩蕩,橫無際涯,非三年五載擊倒梅蘭竹三園,重振菊園雄風,令世人刮目不可的氣概。然而,一而再,再而三,轉瞬奮鬥八百年,他的祖輩非但沒擊倒梅蘭竹三園,且連一次和棋的機會都沒有。無奈,隻好乖乖回到菊園,祈天禱地,揮刀斷指,以作激勵後輩不斷努力拚搏的精神支柱。

三十二截手指,便源於此。

三十二截手指,就象棋城棋海裏的一滴水,於棋城的寬的廣的深博,不過是一粒小小的雨珠,墜落便墜落了。

卓宇峰心細,他從指骨的大小不同,堅硬程度不同,知道斷指人的年紀,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的年紀小。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浮躁造成的結果,還是別的什麼。他隻清楚地記得,他爺爺在父親麵前斷指的瞬間,整個身子忽然倏地消失了。在父親千呼萬喚的哭喊下,爺爺才顯現蟋蟀般的身影,鬼火似的飄忽不定,緩緩擠出一句話:“物微藏精則勝比宇宙,兒啊,千萬別……”話未完,爺爺便永遠消失了。爺爺到底想說明什麼?沒說清楚,但暗示是明顯的,是對象棋的一種切膚之感,對象棋深博的一種虔敬。父親剛想說“我明了”,而口未開,叔公、伯爺已齊聲對父親道:“他說的是鬼話,信不得。從今起,你隻能把先輩的豪言記在心上,以此為力量……記住了?”

“嗯。”父親忙應道,不敢麵對叔公、伯爺嚴厲的目光。

至於他父親卓世雄是如何捧著爺爺的斷指,對天足足發了七天七夜的誓,他就無從知道了。他隻記得,他的父親在他十八歲那年去向梅蘭竹三園挑戰,結果是慘敗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