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昨天並未遠去(1)(1 / 3)

——向陽湖“五七幹校”回眸與反思

過去其實並沒有真的過去,過去就活在今天。

——[美]威廉·福克納

許多時候,曆史真的就是一種緣分。

誰也不曾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角湖,卻於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中突然躍出地表,引起世人的關注與凝眸。

這是一個位於湖北鹹寧市北部的三角形湖泊,係斧頭湖的一個湖汊,而斧頭湖則屬古雲夢澤的一部分。想那遠古之時,雲夢澤與洞庭湖相接,一片汪洋恣肆、煙波浩淼、茫茫無涯的水麵,帶給人們的,該是怎樣的壯闊與遐思?大禹治水,河流改道,水患甚烈的雲夢澤消失了,後人隻能在那發黃的古籍中搜尋、憑吊它的豐姿與身影了。原屬湖北省轄區的古雲夢澤雖然不見了,但它的悲壯離去卻給後世留下了影響至今的無數遺跡與“殘骸”——那就是星羅棋布、數不勝數的大小湖泊,湖北也因此而得了個“千湖之省”的美譽。

古雲夢澤偏遠閉塞,霧瘴彌漫,在統治者眼中,自然是一片適宜於流放者的土地。當年楚國偉大詩人屈原受誣遭黜,出楚都,入雲夢,過武漢,進湖南,自沉汩羅,雖無確切史料記載,但當他與長江相通的斧頭湖擦肩而過時,想必也曾光顧並有所留連。直至北宋時期,距斧頭湖東北約兩百公裏的黃州,還接納過遭排擠受貶逐的一代文豪蘇東坡。

於真正的知識分子而言,流放是煉獄,逆境是動力,苦難是財富。屈原正是在流放的苦旅中,感受古雲夢澤的遺緒,那大江大河的波詭浪譎、雲蒸霞蔚與瑰麗迷幻,感知普通民眾的艱辛,對天地萬物大膽質疑,胸間鼓蕩翻卷著一股豐盈的想象、浪漫的詩意與“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熱烈情懷,才如鳳凰涅盤般寫下了《離騷》、《天問》、《九歌》、《九章》等一首首想象奇特、感情奔放、文采華美、風格絢麗的優美詩篇。蘇東坡因有流放黃州的自我“突圍”,化痛苦為酵母,仰觀俯視,探天地之本源,究人生之大義,才完成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等廣為傳誦的千古絕唱。

自南宋始,隨著經濟、文化重心的逐漸南移,原古雲夢澤的地盤,已是繁榮昌盛的九省通衢之地。專製統治者認可的流放之地,要麼一再南移,要麼選擇西北、東北等遙遠的邊塞所在。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於蘇東坡貶謫黃州九百多年之後,曆史再次“青睞”這塊“風水寶地”,選中了三角湖作為一處新的規模宏大的特殊流放地。

千百年來,三角湖幽幽地、靜靜地躺在僻靜的鮮為人知的角落,哪怕翻爛史書,也尋不到它的名字,見不到它的驚豔。唯有一次,三角湖差點卷入喧囂的三國紛爭,相傳赤壁大戰時,關羽曾在這裏屯兵駐紮、引軍據守,所以當地人又叫它關陽湖。當然,一場改變曆史的大規模血戰不可能在一個難以周旋的湖汊展開,因此載入史冊的就隻能是離它僅隻幾十公裏的長江赤壁。

寂寞慣了的關陽湖似乎並未感到冷落,可是,在那“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革命風暴席卷中華大地的特殊歲月,“與世無爭”的它怎麼也逃脫不了“接受改造”的宿命。湖汊宜於墾荒造田,將關陽湖攔腰截斷,與斧頭湖“隔離”開來,抽幹湖水,裸露而出的黑色湖泥,就是片片肥沃的良田了。1968年冬,4萬多民工浩浩蕩蕩地開進關陽湖,風聲獵獵,紅旗招展,不到半年時間築起了一道長達28.3公裏的圍堤,堤內墾區麵積4.83萬畝。

盡管如此,關陽湖仍隻在有限的區域範圍內綁縛在時代的車輪上滑行。然而,車輪一旦轉動就無法停止,帷幕一旦拉開就難以閉合,1969年,關陽湖在因緣際會的曆史背景下,終於完成了實質性的突變與飛躍,成為舉世聞名的特殊所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五七幹校”校址,選定在圍湖造田工程剛剛結束的關陽湖墾區!

於是,數以千計的文化人如潮水般從北京湧來,湧向鹹寧關陽湖。

這是一場罕見的文人大遷徙,一種帶有改造與懲罰意味的下放,更是全國轟轟轟烈烈的“五七幹校”運動的組成部分。據有關資料統計,共有6000多名知識分子及其家屬先後下放到鹹寧“五七幹校”進行勞動、思想改造。當時有首流行歌曲《社員都是向陽花》唱道:“公社是個紅太陽,社員都是向陽花。花兒朝陽開,花兒磨盤大。不怕風吹和雨打,我們永遠不離開它……”為表示人心向黨向太陽,意誌堅定跟黨走,關陽湖“與時俱進”,更名為向陽湖,昔日的“三角湖”、“關陽湖”就此“退居二線”。於是,進入世人與曆史視野的,便是向陽湖“五七幹校”。與此同時,向陽湖周邊的一些地方也相應地更名為向陽中學、向陽塔、向陽路、向陽橋……

這一大規模的知識分子下放浪潮既與古代官員的遭貶流放有著某些相同之處,同時又打上了特有的時代烙印。在此,我們有必要對“五七幹校”作一簡要回顧與概述。

1966年5月7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給副主席林彪寫了一封信,此信便是影響中國“文革”發展進程的“五七指示”。毛澤東在信中寫道:“人民解放軍應該是一個大學校,要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生產自己需要的若幹產品和與國家等價交換的產品。這個大學校,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參加工廠、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接著又強調工人、農民在以工、農為主的同時,兼學軍事、政治、文化;學生在以學為主的同時要學工、學農、學軍;商業、服務行業、黨政機關工作人員,凡有條件的也要這樣做。看得出來,“五七指示”有兩個重要的基本點:一、共產黨依靠人民解放軍取得全國勝利,盡管執掌政權十多年,毛澤東仍一以貫之地施行“戰時模式”,以軍隊統懾一切,此後的“五七幹校”便交由各軍區統一管理;二、其落腳點在於“也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要批判資產階級”。麵對西方資本主義、蘇聯修正主義,毛澤東心之所念,就是擔心中國的社會主義改變顏色,因此,“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反修防修”盛行一時,也就不足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