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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天記得,那時候普遍施用的是一種本地生產的碳酸氫銨,一種外觀像雪散發著刺鼻的氣味的廉價肥料。為了防止碳酸氫銨的揮發,村民們在給每一株玉米施肥後,都要用鐵鍬鏟一鍬泥土把肥料壓蓋好。這時候玉米秸稈已經長到半人高,在低頭施肥的時候,粗糙的玉米葉片劃在臉上脖子上,很快就劃傷紅腫了,在汗水醃漬下火辣辣地痛。田間的雜草會爭搶施給玉米的肥料,嘯天的媽媽就會吩咐嘯天,一邊施肥,一邊還要給玉米除草。這時候頻繁的大雨,使玉米地裏泥濘不堪,泥巴鑽進鞋子裏哧溜哧溜地光,嘯天站立不穩,不時地踉蹌著,在施肥除草的同時,還要留心怎樣避免滑倒把玉米苗踩傷。
河灘地裏的玉米收拾完收拾崗地,崗地裏的玉米收拾完,穀子高粱也該施肥除草了。在此之前,這些高粱穀子又進行過一次中耕,當地村民稱之為“過壟”。在這個酷熱難耐的暑期裏,嘯天和村民們每天頂著烈日進行著無休無止的手工勞動。“知識就是力量”,嘯天記得,這句出自英國人的名言在上小學起就掛在教室的牆上。可嘯天上了十幾年的學,卻無法改變這裏農業生產的原始低效。
終於,河灘地和旱地裏所有的莊稼都除草中耕和施肥完畢,嘯天想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可嘯天媽媽從河灘地裏回來,吩咐嘯天說,哪一塊兒地裏的玉米青苗,在前一晚的暴風雨中倒伏了,下午必須扶正;哪一塊兒玉米地裏,新生的雜草又長了老高!嘯天終於忍無可忍,“這無休無止的農活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呢?”嘯天不耐煩地道。
“什麼時候?入冬以後!”嘯天媽媽道。
可這每天頂著烈日,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忙忙碌碌多半年,到秋天收獲以後,玉米一斤隻能賣到五六毛,崗地加河灘四五畝地總共也賣不出兩千塊錢,實在是太低效了。這種令人疲憊而絕望的生活,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村裏跟嘯天同齡的男孩子們都出門打工去了,偶爾一兩個留在家裏,嘯天跟他們又有什麼話說呢?嘯天自幼就慣於獨來獨往,對他來說,沒有哪個所謂的朋友是不可缺少的。
“東跑西跑不如睡覺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嘯天的媽媽就對嘯天嚴加管束,放學時間一到,嘯天就必須回家了。每天窩在家裏,嘯天從來不了解那些整天東跑西竄的野孩子們每天都在幹些甚麼。“你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當上大官以後,每天你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在嘯天學習懈怠的時候,嘯天媽媽總是這樣教導他說。
“吃香的喝辣的?”香的是說炒菜要放很多油麼?可辣的有什麼好吃的呢?嘯天想到吃辣椒的時候自己每每眼淚都被嗆出來,就十分地不解,然而這並不影響教育效果。從嘯天記事起,嘯天就籠罩在饑餓的陰影裏,每天早晨粗玉米麵加清水攪成的膏狀食物實在難以下咽,清湯寡水的小米粥也略顯粗糙。尤其是佐餐的隻有蘿卜鹹菜,和前一年用芥菜加清水米湯泡製的酸菜。這種酸菜除了酸的要死沒有任何味道,尤其那纖維粗大的芥菜櫻子,幾口吃下去就會感覺牙齒又酸又軟又癢,讓人打著冷戰不敢咀嚼。由於難以忍受如此低劣的飯菜,嘯天常常餓著肚子去上學。到了中午總算有了白麵烙餅,可這烙餅也不能充足供應,嘯天姐弟幾個自發地達成一致,烙餅三張,每人半張,吃完自己的一份,就不許再染指了。常常烙餅一出鍋,嘯天就扯下半張,趁熱吃了。那清湯寡水不見油腥的所謂炒菜或者涼菜,常常也就被嘯天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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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天背著背簍和鋤頭出發的時候,一種難以抑製的孤獨感湧上心頭。在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會教導他要好好學習一類的話,可上大學以後,嘯天的爸媽就無話可說了。畢竟在傳統的中國農村,父母對子女愛的表達多局限於吃飽穿暖,語言和肢體上的親昵隨著孩子成長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家長們慣於默默地付出,對孩子的愛都羞於言語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