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從青龍山上下來的時候,不早不晚正好撞在了自衛團的槍口上。高田是一心要避開盤查,所以特地選擇了這條人跡罕至的崎嶇山路,而且時間也選擇在太陽下山之後。臨時找來的兩個腳夫都大惑不解,他們不明白這位矮壯的高田先生為何要放著大路不走,偏走這鬼不生蛋的小路?但高田卻通過譯員告訴兩位老實巴交的農民,他願意加倍付給他們腳錢,隻要按他說的把他們送過青龍山去。說著,他就伸出五根長著黑毛的粗短的手指頭,在他們麵前使勁地晃了晃。五塊光洋?腳夫睜大了眼睛,這幾乎是他們連想也不敢想的數字,但站在一旁的那個替高田擔任翻譯的精瘦的家夥卻用純熟的中國話向他們證實了這一點。五塊光洋!他肯定地這樣說,並朝他們鄙視地笑了笑。
高田利雄的公開身份是日本九州帝國大學教授、著名的探礦專家。早在昭和二年,他就受聘於三井物產,在中國東北一帶進行探礦活動。高田的漢語讀寫能力堪稱一流,但口語水平卻十分幼稚,因此他的身邊總也離不開譯員,譯員是個小個子,瘦瘦的,長著細溜溜的雞脖子,鼻梁上架了副金絲眼鏡,說話慢聲慢氣的,帶著尖尖的女聲。他名叫藤原江,其父曾是日本滿鐵的重要幹部,藤原自幼隨父母在中國長大,成人後一度被送回本土,就讀於九州帝國大學,高田曾做過他的老師。
太陽下山後,他們就開始出發了。暮色正在一點一點的加深,飄在山腳下的薄霧也在一點一點的變暗,終於完全消失於夜色之中了。腳步聲驚起的飛鳥時而撲扇著翅膀向遠處的樹林裏飛去,在寂靜中引起了短暫的騷動。腳夫們挑著探礦器材和生活用品走在前麵,高田和藤原牽著馬跟在後邊。道路越來越險峻了,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走得很慢。為了減少動靜,馬蹄上裹了厚厚的麻布,踩在石子路上發出令人壓抑、沉悶的聲響。天完全黑下來後,就隻能依靠朦朧的月光和手電摸索著前進了。對於不慣走夜路的人來說,坎坷不平的羊腸小道完全是一場災難。走了一會兒,藤原就氣喘籲籲地掉在了後麵。體魄強健的高田不時停下來,回過頭去皺緊了眉頭。跟上,快跟上,他壓低嗓門催促道,聲音裏流露出不滿。
高田在學生時代就是一把運動好手。他曾代表帝國大學參加過全日大學生運動會,在短跑、騎馬和遊泳等項目上均拿過名次。尤其拳擊,更是拿手好戲,多次在各種比賽中大出風頭。後來的生活經曆又是長期泡在野外,風餐露宿,摸爬滾打,使他的筋骨如同鐵打一般,走這種夜路壓根兒就不算什麼。但卻苦了藤原江。藤原雖然比高田小十幾歲,可他長得瘦弱,一副營養不良的架勢,且長期生活在城裏,眼下這種夜路對他無疑是一種很痛苦的折磨。然而,他明白必須無條件絕對服從高田,沒有絲毫討價還價的餘地。於是隻得咬緊牙關,掙紮著向前移動。
拂曉時分,天上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絲,秋風秋雨裹著濃濃的寒氣,不知不覺地彌漫開來。濕潤的路麵變得滑膩了,像抹了一層油,更增添了行進的困難。所幸的是,青龍山這時已被高田他們甩在了身後,前方道路逐漸趨於平坦。在絳紫色的夜光中望去,五湖城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一個不可言狀的巨獸沉浸在美妙而恬靜的夢鄉裏。看來,天亮前通過五湖已不存在什麼問題了,高田這樣想著,心情開始輕鬆起來。休息一會兒吧,當藤原狼狽不堪跌跌爬爬地從後麵跟上來時,他鐵石般的心裏突然湧出一絲同情。
藤原如遇大赦,身子一軟,便如同一攤爛泥似的倒在了濕漉漉的路邊上,腳夫們也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歇住擔子。
藤原君,高田在藤原身邊坐下來。無聲的雨絲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他攏了攏被雨水浸濕的衣服,用打氣的語調說,再咬咬牙,前麵的路就可以騎馬了。隻要我們天亮前通過五湖,那就不會再有麻煩了。
藤原哼哼著,聲音細若遊絲,算是作了回答。不久,雨就停了下來,煉乳一樣粘稠的霧氣在黎明前的晨曦中莊重而富態地遊動著,好像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在一片深沉博大的寧靜之中,寒氣顯得愈加濃烈了。兩個腳夫噗、噗地打著火鐮,想抽口旱煙解解乏,高田立刻上前製止了他們。
不揪鹽(不抽煙),不揪鹽。他壓低嗓門,用生硬的發音含混的漢語低聲喝道。腳夫們一臉木然,疲憊而遲鈍地望著他。他們不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
不揪鹽,不揪鹽。高田使勁地用手比劃著,好不容易才達到了目的。兩個腳夫顯然對他的要求感到不滿,但還是老實地順從了。就在他們使勁地咽著唾沫,有些遺憾地收起旱煙的時候,不遠處的山角下突然傳來一陣吆喝聲:喂,上麵是什麼人?……幹啥的?……
高田的身子驀地僵住了。他循著喊聲望去,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如風車旋轉。癱在地上的藤原江也觸電般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像隻受驚的鳥兒,倉促間不知所措地望著高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