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3)

淋浴噴頭強有力的噴水聲驚醒了傑妮絲。床頭夜光鍾指著五點過五分。她也洗了一個淋浴,穿上一件便衣,梳了頭。起居室裏,維克多-亨利身穿鑲金邊的白製服,扣得整整齊齊,正在燈光下閱讀海軍通訊。他那張刮得幹幹淨淨的臉呈灰白色。這一點,在他喝了一誇特白蘭地又昏睡了十六個小時之後,她是料得到幾分的。他一麵用鉛筆在一封信上作筆記,一麵咳了一下,和和氣氣地說:“早上好,琴。我打擾你了吧?對不起。”

“早上好,爸。沒有打擾我。維克常常在這個時候把我鬧醒。吃點熏肉雞蛋好嗎,是不是太早了點?”

“說實在的,吃一點倒不壞。昨晚上華倫回來了嗎?”

“回來啦。在那裏睡覺哪。”傑妮絲想把“烏賊號”沉沒的消息告訴他,可是他穿了漿洗過的製服坐在那兒,臉色鐵青,神情冰冷,那樣子嚇住了她。她想,反正他很快就會知道的。她燒了咖啡,喂了孩子,開始做早飯。煎熏肉的氣味,象往常那樣,把華倫引出屋來。他身穿哢嘰製服,哼著曲兒,用刷子刷著頭發。他衝他父親嘻嘻一笑,傑妮絲看出來他是在裝腔,不會把“烏賊號”的消息透露給他。“嘿,爸。過得怎麼樣?”

“總的說來,還可以。”帕格用拳頭擦擦他的額頭,苦笑著說:“我好象睡了一整天。”

“是的,旅行會把人搞成那種樣子。”

“一點不錯。旅行會有奇怪的後果。那瓶酒我喝光了嗎?”華倫笑了起來。“一幹二淨。”

“我記得隻喝了一半。”

“爸,是醫生叫你喝的。再來點兒醒醒酒怎麼樣?”帕格舉起了一隻手。“那可是自取滅亡,這咖啡好極啦。”華倫自己倒了一杯說:“您可揀了一個睡大覺的好日子。一大堆消息,沒一條好的。”

“說說看?”

“希特勒和墨索裏尼對我們宣戰了。”

“真的?那麼陣線就清楚啦。他們是笨蛋,反而使總統的事更好辦了。這就是最壞的消息嗎?”

“你睡著以前,聽見‘威爾斯親王號’和‘反擊號’的消息了嗎?日本鬼子在新加坡附近把它們都炸沉了。”

“什麼?”

“沒錯,空中襲擊。還是戰艦對飛機的問題,爸。他們把兩艘軍艦都炸沉了。”

“老天爺,華倫。他們把‘威爾斯親王號’炸沉了?英國人證實了那個消息嗎?”

“還有‘反擊號’哩。丘吉爾承認了。英國海軍從一開頭就完蛋了。澳大利亞什麼都沒有了。看起來,這裏全得看我們的了。”

維克多-亨利用一隻手半捂住自己的臉。他想起了那一艘偽裝得花花綠綠的大戰艦,那間深色漂亮的軍官餐室,那些疲乏而英勇的軍官和水兵,那個丘吉爾和羅斯福並排坐在大炮下麵唱讚美詩的甲板——都完啦,都完啦,都沉沒在遙遠的太平洋裏啦!他用憂鬱的語調說:“換班啦!”

“真相就是那樣。”

“他們炸了菲律賓沒有?”

華倫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關於克拉克基地他知道得很少。呂宋島的美軍指揮部封鎖了可能引起驚慌的消息。甚至關於襲擊甲美地的官方報道也很簡略。“烏賊號”的消息是他從一個密件中得到的。他希望能證明那個消息不準確,不然的話,至少後來的甲美地電訊能表明拜倫屬於幸存者之列。

“哼,他們好象把甲美地炸得一塌糊塗。”

“哦,真炸了嗎?”

“炸了。”帕格瞅著他兒子說:“有什麼內部情報嗎?”

“不多。他們顯然是對著沿岸設施去的。”

“‘烏賊號’正靠在那裏。”

“您跟我說過。”

幸而傑妮絲叫他們去吃飯,華倫才如釋重負。帕格一口一口地吃飯,看見兒子和媳婦胃口那麼好,他覺得尷尬,可是他的喉嚨幾乎堵住了,他隻好把飯勉強地一口口咽下去。

“今天有什麼打算,爸?”華倫說,因為無話可談感到有些別扭。

“哦,我想上俱樂部找人打一兩盤網球。”

“打網球?您說的當真?”

“怎麼不當真?得象從前那樣才行。”

“為什麼不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人事處去呢?”

“哼,我告訴你,華倫,我正在琢磨這個問題。這當口,成千上萬的軍官都在找新的任命。戰列艦隊裏的湯姆、狄克和哈利準都擠在人事處的接待室裏等著。海軍部按正常程序會給我找到工作的,也許還是有什麼就幹什麼的好。”

“您完全錯啦。”在華倫的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聽見他父親說過這樣的話,所以他的反應既快又強烈。“您已經倒了黴,但是您不是什麼湯姆、狄克或者哈利。您是有資格當得了這個艦隊裏現有的最好的軍艦艦長的。您已經耽擱了一天。海軍部不會來找您的,爸。您打幾天網球,其結果就是回到作戰處去。難道您希望那樣嗎?”

華倫有力的語調和想法,就和他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這使得帕格微笑了。“琴,把總司令部的花名冊遞給我,就在那堆信上麵。”她把油印的小冊子交給他,他翻了一通。“哼,有趣。人事處——小西奧多-普倫蒂斯-拉金上校。”

“認識他嗎?”華倫問。

“黑猩猩拉金嗎?我們海軍學院班上最大的酒鬼。有一次,他喝得爛醉,從一隻帆船上掉進塞文河裏,我把他拉了上來。我想,那時是感恩節,鬧得可凶啦,船上就我一個沒醉。那時我不喝酒。”

“爸,我們中隊軍官七點鍾有個會。我把您帶到司令部去。走吧。”

“哼,好吧。黑猩猩絕不會轟我出來。”

就在傑妮絲曾經觀察日本人進攻的那塊高地上,華倫停了車。太陽還沒升起。一片灰裏帶紅的晨光籠罩著遠處的港灣,那裏展現出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畫圖:七艘美國戰列艦排成兩行,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沉沒了,有的翻了個底朝天。殘骸上升起的煙霧依然在油黑而平滑的水麵上飄蕩。

維克多-亨利透過風擋望著外麵,痛苦地喃喃說道:“象下完棋以後的棋盤兒。”

“第一著棋以後的棋盤兒,”華倫反駁說。“您聽到過海爾賽說的一句話嗎?當時他在‘企業號’上,人們把日本人進攻的消息報告給他,他說:‘等不到我們徹底收拾了他們,日本話就隻能在地獄裏講啦!’”

帕格冷冷地哼了一聲,問道:“這話給了你很深的印象吧?”

“給官兵們大大打了氣。大家都在引用那句話。”

“對。講得很合水兵們的口味。現在打垮日本人是個難辦的作戰問題。特別是在歐洲方麵,我們還負擔著一場更大的戰爭。”

“爸,靠著正在建造的那些東西,我們一定會幹得很漂亮的。”

帕格說:“也許是。但同時我們不得不吃一兩年苦頭。國內的人對於打勝仗的欲望有多強烈呢?因為在這個大洋裏他們就能撈到許多。也許他們會向總統施加壓力,叫他退出戰爭,達成一項協議。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亞洲,從沒把它放在心上。”

華倫開動了車子。他爸爸的陰鬱心情使他感到不安。“他們不會退出戰爭的。現在不會,這次事件以後更不會。我送您到司令部去吧。”他用他向來的玩命方式開著汽車。他爸爸好象並不在意。兩人都沒說話。就在這種別扭的沉默中,他們到了總司令部大樓,駛入停車場。

“哼!”帕格從無精打采的出神狀態中醒過來。“到啦。那麼,你呢?我還會見到你嗎?”

“當然會,我希望會見到。在這場戰爭裏,總會有見麵的時候。”

“我是說今天晚上。”

“那就難說了。我們原說昨天要出擊。也許改在今天。艦隊裏很有一種沒頭沒腦的情緒。”

“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就覺得沒頭沒腦。”

“您是有頭腦的,爸。”

“我才不敢使勁點頭呢。”

華倫大笑起來。這才見出他爸爸的機智。“別讓拉金上校說個‘不’字。最好收了這串汽車鑰匙,說不定我真離開這裏。”

“好吧。萬一你真走——祝你運氣好,祝你追擊順利,華倫。”

父子倆互相注視了一會,沒說別的話就分手了。維克多-亨利一直走進總司令部的通訊辦公室,翻閱那些電訊。在頭天晚上有關甲美地的冗長而雜亂的戰報裏,他看見“烏賊號”列在沉沒的項目裏。

他走到黑猩猩拉金的辦公室裏去等候。那時是七點差一刻,還沒有人上班,甚至連文書都沒來。

帕格在辦公室裏間的一把躺椅上隨便坐下。要是拉金在他帕格的辦公室裏,也會這麼做的。這個房間的窗戶又寬又大,可以看到外麵的全景——陽光普照的種著甘蔗的山坡,停泊場外的藍色海洋,還有嚇人的煙熏火燎的港口,由於戰敗和破壞而造成的奇怪形狀。維克多-亨利感到難受、惡心、發冷,然而還出了點汗。當然,這是由於在幾個鍾頭裏喝光了一瓶白蘭地所致。但是在讀了羅達和梅德琳的信以後,唯一可靠的及時的依托就是忘記一切。“烏賊號”被擊沉的消息所打擊的是個幾乎麻木的人,簡直沒有使他吃驚。一聽說甲美地受到攻擊,他就差不多預料到關於他兒子的壞消息。他的長期經驗告訴他,事情一出漏子,就會弄得很糟。他好象掉進了一個倒黴的無底洞。

然而終究要碰到底的。這時候,他昏頭昏腦地想道,要緊的是自己振作起來。他不知道究竟拜倫是真的死了,還是受了傷。“烏賊號”甚至可能並沒沉沒。最初的緊張的報告是靠不住的。他的主意就是打起精神,始終抱著希望,直到有了確實的消息。

然而,在他妻子和女兒方麵,確實的消息已經有了。羅達想跟他離婚,嫁給弗萊德-柯比。他的女兒已經和她的老板搞在一起,可能發生了奸情。這一切隨便哪一天都可能在報紙上出現。這些事,不管多麼難以理解,卻是不可變更的事實。他必須十分注意它們,並且對它們采取行動。

這樣他就可以和帕米拉-塔茨伯利自由來往了,但這並沒有使他抱有任何心安理得的想法。帕格現在第一次體會到,他和那個英國姑娘的浪漫關係多麼微不足道,而他和他妻子之間卻有多麼堅強的聯係。羅達居然感覺不到這種聯係——她居然能寫出並且發出這樣一封信,並且象往常那樣,隨隨便便地打了些驚歎號,劃了些著重線,興高采烈地責備她自己,責備她長時期來不喜歡過一個海軍家屬的生活,又把帕格讚揚了一通,把他幾乎說成個聖人,然而卻又告訴他,過了這二十五六年之後她想離開,去跟另一個男人——這簡直是兜心一刀,是難以複原的重創。他感到這創傷就在他心髒裏,是一個跳動的、要命的創傷。羅達的信關於大問題卻又羞羞答答:究竟她和弗萊德-柯比之間存在著什麼關係?在這個問題上,維克多-亨利彷徨在兩條道路之間。他的堅實而高明的判斷告訴他,他妻子毫無疑問已經赤裸裸地委身於另一個男人了,或許時間相當久了。可是從他對妻子的愛以及他的自尊心出發,他又拒絕承認這種事是可能的。於是他就抓住這個模糊的事實——這的確是事實——那就是羅達並沒有明白說過發生了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