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在變化中的概念人與下等動物不同,因為人保存著他的過去經驗。過去所經曆的事還能再現於記憶,而現在所遇到的事,周圍都有許多與既往相類事件的思想。至於動物,所有經驗都是隨起隨滅的,各個新的動作或感受都是孤立的。惟獨人類自有一個世界,其中所有事件都充滿著既往事件的許多反響、許多回憶,其中事事均能引動其他事物的回想。是以人類與山野間的獸類不同,他不僅生活在一個物的世界,而且生活在一個符號和象征的世界。一塊石,不隻是人撞上去覺得硬的東西,而且是他的先人的一個紀念碑。一朵火,不獨是個能燃燒而溫暖的東西,而且是家庭悠久生活的一個象征,遊子久別歸來所響往的歡樂、營養和庇護的永久的泉源的一個標幟。
人與炎炎烈火相觸,必致受傷,但在爐竈中他卻不加畏避,反而向它崇拜,並且為它而戰鬥。
舉凡表識人性與獸性有別,文化與單純物性相異的這些事體,都是由於人有記性,保存著而且記錄著他的經驗。
然而記憶的複現卻與實際不同。我們自然記得有趣的事物並且我們記得它也正因為它有趣。我們不是為過去而追念過去,卻因為過去有所裨補於現在而懷想過去。是以記憶的本原與其說是知的、行的,毋寧說是情的。野蠻人想起昨日與野獸搏鬥,不是為了要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動物的性質,也哲學的改造不是為了要籌畫明天更好地作戰,而是為了要再引動昨日的興奮來排造今日的寂寥。但記憶雖有戰鬥的興奮,而無戰鬥的危險和憂懼。反複玩味它,即多添點與目前實際或過去均不相同的新意義給它。記憶是代替的經驗,有實際經驗的情緒的價值,而無實際經驗的緊張、變動和麻煩。戰勝的喜悅在祝勝的舞蹈裏比在戰勝當時還要強烈。當獵人在露營中圍著篝火,相與追述描摹行獵的情形時,行獵的自覺的、真正合乎人情的經驗才產生出來。在當時,注意為實際的情勢和不安的緊張所牽製,到後來,各種情形才排成一段故事,融為一個有意義的整體。在實際經驗時,人隻是一刹那一刹那地生存著,所竭力應付的即於其刹那中所發生的事件。但當他在思想裏檢閱既往的一切刹那時,一場戲劇便井井有條地形現出來。
人將他的過去經驗複現於眼前,為的是要對現在的空閑加點興趣,以免寂寞,記憶的生活原就是一種幻想和想像的生活,而非精確的回憶的生活。充其量不過是一段故事,一場戲劇。隻是那些於目前有情緒的價值,而對於目前那段故事,無論是在想像中自述,或對傾聽者陳說,均有重大意義的事件,才被選取。那些不足以引起對於格鬥的戰栗,或於其成敗無足輕重的,就被舍去。各種事件都安排到能夠適合於那段故事的性質。古代的人,當他閑居無事,並不實際從事於生存競爭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生活在一個記憶的世界,即一個暗示的世界。暗示異於回想,在於不問其正確與否。某正確與否是比較不重要的事。一朵雲有時暗示一匹駱駝,有時暗示一個人的麵孔。這些暗示,若非曾經見過實際的真正哲學的改造的駱駝和麵孔,就不會產生。但實際是否相似卻沒有什麼關係。根本要點是在追蹤那旋生旋滅的駱駝或麵孔的形跡時那種情緒的興趣。
人類原始時代史的研究者記述許多動物故事、神話和祭典所起的巨大作用。有時竟從這個史的事實中造出一種神秘來,好像是表示原始人的心理與現代人的心理不同的樣子。
但我想這卻不難說明。在農業和較高的工業技術尚未發展起來以前,除了為求食或為免除敵害以謀安全的較為短期的勞苦外,空閑的期間是很長的。我們本著我們自己的習慣,往往以為人總是忙著有事做,就是沒有事做,至少也想著什麼事,或計劃著什麼事。但那時的人隻是在行獵、打魚或遠征時才忙一陣。而當其是在醒著的時候,他的心就要有所寄托,不能因為他的身閑著,他的心也就真正地空著。那麼,除了關於野獸的經驗,以及在戲劇興味的影響下使行獵所特有的種種事件成為更有條理和更生動的經驗以外,還有什麼想念會闖進他的心裏呢?人既在他的想像裏將他的現實生活中有趣的部分戲劇化了,野獸本身必然也跟著戲劇化。
它們是登台的正腳色,因此帶有人的特征。它們也有各種欲望、希望、恐懼,有愛情,有好惡,有勝敗。而且它們既是維持社會生活所必需的主要分子,它們的活動和痛苦,在把過去生動地複活起來的想像中,自然就使它們成為人們的社會生活的真正參與者。雖然它們被獵,它們畢竟是讓人將它們捉去的,也就成了人們的朋友和同盟者。它們的確是竭力效勞於它們所屬共同生活體的安寧幸福。於是便產生出不止是關於動物的活動和性情的許多故事傳說,而且還產生出哲學的改造以動物做祖先、英雄、種族的標幟和神鬼的許多儀節祭典。
我希望諸君不至以為我所講的離哲學的起源問題太遠。
因為我想哲學的曆史的起源非這樣地,或更加深遠、更加詳細地考察下去,不能理解。我們要曉得通常人獨居無偶時的通常意識不是知的考察、研究,或思辨的產物,而是欲望的產物。人本受動於希望、恐懼和愛憎。隻在他服從一種違離人性的訓練,或從自然人的見地說,人為的訓練時,才不如此。我們的書籍,科學的、哲學的書籍,自然是受過優異的知識訓練和修養的人所著述。他們的思想已由習慣而自然合於理性,他們以事實限製想像,他們組織觀念是論理的,而非情緒的、戲劇的。
即當他們遊心於虛幻夢想的這樣的時候,大概比我們通常所知道的還要多--他們也曉得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分開這些幻想,斷不至將它們的結果和客觀的經驗相混。我們好以己度人,並往往因為科學的、哲學的書籍是心中有了合理的、論理的和客觀的習慣的人所著述,便以為同一合理性業已由他們賦與普通人,卻不知合理性和非合理性在未經訓練的人性裏是不相幹的插話一樣的東西。一般人並非受製於思想,而是受製於記憶,而記憶又非實際事實的記憶,而是聯想、暗示、戲劇的想像。發於心中的暗示的價值的測定標準不是事實的一致,而是情趣的相投。它們能引動和增進情感而適合於戲劇的故事麼?它們是否洽於人們當時的心情,而能表達該共同生活體的傳統的希望和憂患麼?
如果我們願意放寬一些來使用“夢”這個字,我們就竟直可以說,人除了有時實際去勞動和鬥爭,都是生活於夢的世界,而非生活於事實的世界,這個夢的世界是以欲望為中心,而欲哲學的改造望的得失構成它的材料。
將古代人類的信仰、傳說看作世界的科學的說明的嚐試,看作隻是錯誤和荒謬的嚐試,就是犯大錯誤。哲學所從而最後出現的素質,本與科學和說明都無關係。它是譬喻的、憂患和希望的象征,由想像和暗示所造成,並沒有理知所麵臨的客觀事實的世界意義。它是詩,是戲劇,而不是科學。它超越科學的真理和謬誤,事實的合理性和非合理性,是和詩一樣的。
然而這個原始的素質,在它成為真正的哲學以前,至少還要經過兩個階段。一個是故事傳說和附隨著它們的戲劇化凝固的階段。
起初,經驗的情緒化了的記錄大多都是偶然的、暫時的。引動個人情緒的事件被抓住了,編作寓言,或演為啞戲。有些經驗因為是常常反複遇到的,便以為是和整個集體都有關係,於是一般化了。個人所獨建的冒險成為該種族的情緒生活的代表和模範。
有些事件關係整個集體的悲歡、憂樂,於是受到特別重視。傳說的一種結構由是成立了。故事成為社會的遺產,啞戲的動作成為定規的儀節。這樣構成的傳說再轉而為個人的想像和暗示所遵循的規範。想像的一個永久的結構形成了。了解生活的一個共同方式長成了,個人由教育導入這個方式去。個人的記憶不知不覺地或由一定的社會要求,而同化於集體的記憶或傳說,個人的想像融合於社會集體所特有的思想體係。詩歌有了一定的格律聲韻。傳奇成為社會的規範。演串人情上一樁重要經驗的原始戲劇變為祭禮。先前是自由的那些暗示凝為種種教義。
這樣的教義更由征服和政治的兼並促成並確立了其組織哲學的改造性和拘束力。
當政權的領域擴大時,它就有一個明確的動機,來組織和統一那些曾是自由而浮動的種種信仰。除由交際的事實和互相理解的必要而發生的自然調節和同化外,還常常有政治的要求,引導統治者集中各種傳說和信仰,以擴張和鞏固它的威勢和權力。猶太、希臘、羅馬以及其他許多曆史悠久的國家都記載著,為維持一個更廣泛的社會統一和更廣泛的政治權力,對於以前各種地方教儀和教義均曾不斷加以改革。我在這裏要和諸君一同假定:人類的更博大的天地開辟論和宇宙論,以及更宏遠的道德的傳統,就是這樣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