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憑著自己的精明,從一個雜貨商子弟,夢幻般地發了跡,從此不再願意窩在窮街陋巷與引車賣漿之流為伍,住進象征身份的三德裏。我的父輩繼續壯大自己,擠身老漢口望族的行列。祖父最是喜歡孃孃(姑姑)這唯一的小女兒,平生嗬愛、偏袒,送她受西式的教育,死後又給她家產,並將三德裏的房子傳給她。
我這個孃孃雖是女流,卻有“木蘭”脾性,豪爽大氣,專愛結交有知、識的男子。她有個雅號“客廳女王”,舉辦客廳沙龍,光臨的人士不乏貴胄子弟、江漢才俊,而她仿佛高高在上,陶醉於男子為她明爭暗鬥,幾敗俱傷,然後向每個失敗的男子獻殷勤。的確,除了些被寵壞的傲氣,肌膚勝雪、秀發如瀑,打扮入時卻不過分的她,一舉一動都那麼透著氣度不凡,深受“臣民”的愛戴。她的婚姻是家人們喋喋不休的話題,追求她的男子有一打,我們卻弄不清楚,她究竟會和誰結婚。
我有段日子總去她那裏學琴。走進那中西格調的二層磚木結構的“石庫門”樓房,客廳裏高談闊論,有很多人,小孟,一個貴族詩人,小安,一個商界新銳,正為某個他們原本不感興趣的軍事話題爭論不休。這兩個人是對孃孃最努力的追求者。往常,小孟總是伴著孃孃的琴聲,朗誦他激情澎湃的詩作。小安則經常邀請孃孃出外郊遊、看電影。這兩人都在場時,孃孃一會兒不把小安放在眼裏,顧著和小孟說笑,過後又撇開小孟,跟小安找話題聊。
客廳這時安靜下來,大家都望著一邊的斯坦威鋼琴,那是孃孃的鎮閨之寶。因為這時候,孃孃總要演奏她的鋼琴。
孃孃卻把我喚過去,她蹲下身子,對我道,孃孃今天要教你一支曲子,可能是孃孃教你的最後一支曲子。
所有人都聽到這句奇怪的話。接下來孃孃坐在我的旁邊,手把手教給我一首肖邦的名曲。孃孃自己彈奏了一遍,在彈奏的時候,流暢的音符從她的指尖飄來蕩去,所有人都入了神,沉思而忘記鼓掌。彈畢,她整整我衣領上的蝴蝶結,撫著我的頭說,小家夥,斯坦威以後就是你的了。
遠處有隆隆的聲音,是比雷聲更加沉悶的。空中似乎也響著嘈雜,接著,連串的轟響由地平線升起。這要近得許多,連窗玻璃都在發抖。我頓時明白了什麼。
孃孃鎮靜地看著這一切,鎮靜得就像變了一個人。她說,我就要對你們宣布我最重要的決定。說這句話後,她同時在等一個人,而那個姍姍來遲的人,卻與這個城市的命運休戚與共著。
薄將軍是個純粹的軍人,除了會打仗,既不會跳舞,也不會彈琴。沙龍裏那些時髦玩意,一樣也不會。可沙龍的主人分明鍾情這位將軍。薄將軍說了許多親曆的事情,比沙龍裏的那些內容驚心動魂得多。
接下來幾天,孃孃跟薄將軍在教堂裏舉行了既簡單又隆重的婚禮。當白發蒼蒼的神父將他們的手放在一起,所有在場的人都承認了這個事實。
聽說孃孃當初尚是校花時,曾經到軍營裏參觀,給一個軍人的脖子上戴過花串。那個軍人,即是現在的薄將軍。當她的心扉向這個人敞開,也就已經謝絕其他人的進入。何況薄將軍主動對她說話,問她可願同他結婚。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勝過雄兵百萬,事實上具有很強的征服力。
我的父輩對於這樁婚事,持著反對的意見。以國情來看,軍人是提著腦袋的職業,如有什麼不測,對孃孃也不是好事,對不起泉下的祖父。孃孃和他們頂嘴,都是守舊分子!所以家人雖謂她“瘋”,也莫可奈何。
前線打仗,傷兵源源運到城內。她參加了誌願者,在街頭和大家一起救死扶傷,很多以前見過的人,都嚇了一跳,驚訝她剪了短發,穿著套小號軍服,衣服上沾著傷兵的血。她完全放棄了矜持,放棄了閏秀之氣,放棄了安逸的生活。人們無法想像,她從前過的是那樣一種生活。
三德裏從此少了個閨秀,薄將軍卻多了抗戰的伴侶,三德裏還是驕傲的。
武漢淪陷後,遵照孃孃的囑咐,我沒有中斷練琴,即使是在暗無天日的日子裏,那首肖邦的《C小調練習曲》,仍然陪伴我,鼓舞我。從琴聲裏,我感到了勇猛、果敢和不屈不撓,覺得孃孃就在眼前,在注視我,我記著她臨別的一句話:好好練琴,孃孃有一天會回來聽!
抗日戰爭勝利後,孃孃果然回來了,身邊已經多了我的堂弟,而薄將軍,不知何時陣亡的。
我沒有發現她臉上任何的悲戚,隻在她授我肖邦另一首更為大氣磅礴的《降A大調波洛索茲舞曲》之時,方有一種晶亮的東西在眼上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