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梁思成先生說:“中國建築既是延續了兩千餘年的一種工程技術,本身已造成一個藝術係統,許多建築物便是我們文化的表現,藝術的大宗遺產。”從建築的規模、形製、材料、技術等方麵,我們可以窺見中國文化的興衰與走向;從某種程度上說,可以反映中國在一定時代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性質和麵貌。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獨特的藝術係統,中國建築有自己的“語彙”和“文法”,在這一方麵,與西方又是那樣大相徑庭,即中國建築中體現出“線”的藝術特征。中國建築藝術的“線”的藝術特征具體顯示在以下四個方麵:平麵鋪展、飛簷翼展、中軸對稱和曲徑通幽。
1.平麵鋪展
中西建築有一個明顯的差異,西方以神廟和教堂構成其主旋律,冰冷的石頭建構的是供養神的聖殿;中國則以宮殿建築展示其藝術風采,暖和的木頭為曆代的君主們營造居住和生活的場所。反映在建築的形製上,西方建築以“高聳入雲,指向神秘的上蒼”為特征,強調向上的空間意識,中國建築則是“平麵鋪開,引向現實的聯想”。在將一個個空間單位組合成平麵鋪開的有機群體時,“實際上已把空間意識轉化為時間進程”。這“時間進程”在視覺呈現中就是一條綿延的“線”。
先看萬裏長城,這項舉世聞名的建築奇跡,它西起嘉峪關,東到山海關,在崇山峻嶺之巔逶迤六千多公裏,“像一條無盡的龍蛇在作永恒的飛舞。它在空間上的連續,本身即展示了時間中的綿延,成了我們民族的偉大活力的象征”。這條永恒飛舞的龍蛇,不正是古代中國人用移山心力在蒼茫大地上大寫的一條“線”嗎?這條“線”艱澀、沉重,而又流暢輕靈,它若隱若現而又連綿不斷。沿著這條磅礴恢宏的“線”,我們仿佛在翻閱自秦至明的近兩千年的曆史;這條“線”上貫穿著秦漢氣勢、六朝風流、盛唐輝煌、宋明餘音。這條“線”又像靈動的音樂,它的旋律簡潔明快,以一個音調一個主旋律千萬次反複吟唱,卻能震徹天宇,響遍大地,發出雷鳴般的曆史共鳴。
再說阿房宮,盡管項羽一把大火使之變成焦土,但我們從杜牧的《阿房宮賦》中依稀可見它當年的規模: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這是怎樣的宏偉壯麗啊!這決不是文學家的憑空杜撰和奇思妙想,它可與相關史料相印證。據《三輔黃圖》載:秦之阿房宮“惠文王造,宮未成而亡,始皇廣其宮,規恢三百餘裏。離宮別館,彌山跨穀,輦道相屬,閣道通驪山八十餘裏。表南山之巔以為闕,絡樊川以為池”。從文學家和史學家的文字中不難發現,阿房宮依山而築,作為土木建築,又受當時建築技術的限製,空間拓展能力相當有限,那麼,這“覆壓三百餘裏”、“閣道通驪山八十餘裏”的阿房宮那難以數計的樓閣亭台就隻能以“鉤心鬥角”的方式在平麵鋪展開來,組合成一個迷宮式的有機群體。這一有機群體在整體上就體現出“線”的特征,但它不像萬裏長城那樣為單一的曲線延伸,其“線”的形態更豐富,有冷峻的直線、勁硬的折線、回環的弧線,等等。一座阿房宮,簡直可以說是一部“線”的交響樂。
中國建築這種平麵鋪開的組合模式,不僅僅因為土木結構所限,更重要的是它與中國人“天人合一”、與自然親和的時空意識是相通的。在一個淡泊於宗教、鍾情於倫理的國度,與神的對話意識,通向天國的願望被與大地、與自然的親和,對人倫秩序、世俗情懷的熱衷所淡化、所消解,正如王振複所指出的:“中國建築文化,是世代中國人與大自然不斷進行親密‘對話’的一種奇妙的文化方式,它令人深為感動地體現出‘宇宙即建築,建築即宇宙’的恢宏、深邃的時空意義。……中國建築文化的時空意識,是一種典型的、人與自然相親和的建築‘有機’論。”
2.飛簷翼展
屋頂為建築不可缺少的部分。在原始人建築的房子上,屋頂不過是遮風蔽雨逐害的頂蓋。這形同帽子一樣的東西,在中國古代建築師手中翻出層出不窮的花樣,形成鮮明的民族特色。那一頂頂美輪美奐的“帽子”正是中國建築文化的“桂冠”。梁思成先生在談及中國建築之特征時指出:“屋頂為實際必需之一部,其在中國建築中,至遲自殷代始,已極受注意,曆代匠師不殫煩難,集中構造之努力於此。依梁架層疊及‘舉折’之法,以及角梁、翼角,椽及飛椽,脊吻之應用,遂形成屋頂坡麵,脊端,及簷邊,轉折各種曲線,柔和壯麗,為中國建築物之冠冕,而被視為神秘風格之特征,其功用且收‘上尊而宇卑,則吐水疾而霤遠’之實效。而其最可注意者,尤在屋頂結構之合理與自然。其所形成之曲線,乃其結構工程之當然結果,非勉強造作而成也。”實用與審美、材質與技藝在屋頂上獲得了和諧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