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麟
“文者……情係於中,而欲發於外者也。”以語言文字表現人類社會生活的文學藝術,從來就不能回避情感的深刻探究。即使是小說這種虛構性文體,也將情感置於中心,在迷離嘩鬧、喧囂斑駁的藝術世界中,逃不開的是人世間千古不變的愛恨情仇、怒怪嗔怨,那些婉轉的故事也許在流傳中漸漸失去光彩,但不變的是絲絲縷縷的情懷,亙古長歌。鴻篇巨製中展現情感百態當然綽綽有餘,而要在篇幅精悍的微型小說中也將情感抒寫得淋漓盡致則不免為難,然而朵拉卻憑著一顆慧心將一支妙筆運幄得收放自如,在閃回的生活鏡頭中細心雕鏤人生真情。
作為小說中獨特的文類,微型小說具有獨立的審美品格,即以簡短有限的篇幅涵納飽滿無限的意義,正如魯迅所言:“在巍峨燦爛的巨大紀念碑底的文學之旁,短篇小說也依然有著存在的充足的權利。……不但巨細高低,相依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藍中,但見全體非常宏麗,眩人眼睛,令觀者心神飛越,而細看一雕闌一畫礎,雖然細小,所得卻更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體,感受遂愈加切實,因此那些終於為人所注重了。”要在十分有限的篇幅內敘事抒情達意,需要充分發揮語言文字的涵納功能,使每一個字詞句都能達到最恰當的表現效果,並運用藝術手法,製造情節的突變和起伏,因此我們常常稱微型小說是突變的藝術,即在情節的正常敘事發展中,插入意外環節,或者直接在文末進行情節突轉,達到意想不到、始料未及的閱讀效果,造成懸念、新奇和刺激的審美感受,並產生喟然回味、深思體會的情感體驗。
歐·亨利與星新一這兩位美、日微型小說名家就是以“意外的結尾”見長的,以至有人將突變的結尾稱為“歐·亨利的結尾”或“星新一的結尾”。這一藝術手法也成為朵拉微型小說中的主要表現手段,通過敘事場景切換和敘事節奏的調度使作品情節跌宕起伏、回味悠長,如《禮物》鋪寫偷情回家的丈夫給妻子送禮的內心掙紮,看似一篇普通的心理小說,卻在最後筆鋒一轉,把焦點驟然轉到妻子送禮之處,句號就此落下,令人如同文中那位丈夫一般驚愕無語,一轉念,才驚覺原來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敘述圈套,而夫妻之間種種千頭萬緒的舊愛新歡卻已經在這簡約的文字中若隱若現。朵拉更進一步突破突變手法的敘事局限性,引入散文抒情式筆法,將突變的緊張情節衝突和緩慢的悠遠情緒鋪墊相結合,達到回味無窮、引人深思的效果。如《有一顆心》中敘寫男女戀情,本是愛與不愛、得到與失去的俗世情節,卻在簡短幾句話中透露無限深意:“他沒有再多問,隻是娶了她。他一直不能忘記,有一年情人節,她送過他一顆心。
他相信她在畫這顆心時,是很用心很真情的。他曾經得到她,但是,最後他還是失去她。”不過寥寥數語,卻已盡顯波折,且深蘊無限感懷,既有畫龍點睛的獨到,又充滿唏噓感慨的情懷。除了突變手法和回轉情節之外,朵拉還擅長運用多種藝術手法,凝練字句精華,擴張情節張力,突出人物內心衝突,婉轉表現各種情感矛盾。如《遺失》通篇處理成對話形式,在你言我語的碎談之中,人情冷漠和虛情假意躍然紙上;《等待的咖啡》則采用蒙太奇手法,對接人物意識流表現,在微醺間輕輕攪動苦戀的沉鬱困惑。其他如場景描述、人稱轉換、超現實情節等更是常見的表現手法,正是在這些多樣的藝術手法表現中,朵拉以小說建構起一個豐富的生態微型景觀,小說在她手中,仿佛一部精致的攝像機,從各種角度記錄人生百態,或明朗新鮮,或灰暗沉敗,或婉轉清澈,或低吟徘徊,映照出愛情、親情、友情甚至各種畸情的紛雜情感世界。
世間萬物皆有情,人情最可貴。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有感情和理智的自覺,感情是人與人連接的紐帶,是人的感懷、思戀、寄托的認知方式。人類的情感世界是豐富的,男女之戀、父母子女之愛,同伴友朋之情等各種情感繽紛交織,深刻反映了內在人性的複雜和外在現實的多元。作為一個極重感情的人,朵拉自言:“文學是人學,也是情學。無論小說、散文和詩,描述的都是人,都是情。”情感如水,難賦其形,人的情感是最難把握也最難描述的,深情款款、真情無限、戀情曲折、隱情幽微……世間萬萬千千情感紛紜,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明,朵拉卻偏偏能在短短數百字的篇幅內,將各種情感書寫得入骨三分,血肉相見。在朵拉的小說中,“兩性關係從此成為我最愛探討的課題”,從《黑夜的風景》中暗戀的脈脈情愫,到《會說話的牆》裏夫妻的平淡漠然,從《行李》中的愛情漸遠,到《病人》裏的癡情守候,還有《手術》的情愛糾結、《過時的信》的慨然追憶、《絕望的香水》的無望單戀……男女之間糾纏不清的情結成為朵拉筆墨渲染最為濃重的景致,生生世世的愛情神話在朵拉纖纖筆觸之間,破解為紛紛碎碎的粉末,如飄絮一般在空中輕揚,散落一地飄屑。朵拉筆下的愛情故事沒有大悲大痛,沒有大苦大悲,見不到淒切流淚,也聽不到朗聲歡笑,有的隻是淡淡的情懷、欲說還休的惆悵、蒼涼無奈的守望和寂寞蕭索的回憶,正如評論家阿兆指出的:“由於朵拉刻意追求平淡,並未用心於情節結構,情節有所淡化,但小說的基本要素還是具備的,而且作品較為空靈含蓄蘊藉,可以說,她的作品遠較抒情文更為空靈,遠較記敘文更具情節性,可以視為散文詩+小說。”這一評論中肯地指出了朵拉小說的特征:淡化情節,詩意化語言,深化人物性格特征,通過筆墨寫意的創作風格,表現幽微曲折的情感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