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東山魁夷
當我把京都作為主要題材來創作我的組畫的時候,我想起了圓山聞名的夜櫻。我多想觀賞一下那綴滿枝頭的繁盛的花朵,同那春宵的滿月交相輝映的情景啊!
那是四月十日前後吧,我弄清楚當夜確實是陰曆十五之後,就向京都出發。白天,到圓山公園一看,卻也幸運,櫻花開得正旺,春天的太陽似乎同月夜良宵相約似的,朗朗地照著。時至向晚,我已經參觀了寂光院和三千院,看看時間已到,就折向京都城裏。
來到下鴨這地方,驀然從車窗向外一望,東麵天上不正飄浮著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嗎?我吃了一驚。本來我是想站在圓山的櫻樹林前,觀賞那剛剛從東山露出笑臉的圓月。它一旦升上高空,就會失掉特有的風韻。我後悔不該在在太原消磨那麼多時光。
我急匆匆趕到圓山公園,稍稍鬆了口氣。所幸,這兒靠近山巒,一時還望不見月亮的姿影。東山浸在碧青色的暮靄裏,山前麵一株枝條垂掛的櫻樹,披著緋紅色華美的春裝,仿佛將京都的春色完全凝聚於一身似的。地麵上,不見一朵落花。
山頭一片淨明,月亮微微探出頭來,靜靜地升上絳紫色的天空。這時,櫻花仰望著月亮,月亮俯視著櫻花,刹那之間,消盡了遊春的燈火和雜遝的人影。四周闃無人聲,隻給月和花留下了清麗的好天地。
這也許就是常說的奇緣巧遇吧,花期短暫,難得碰上朗照的滿月;再說,月華的勝景,也隻限於今宵,要是碰上了陰雨天氣,就什麼也看不到。此外,還必須有我這個欣賞者在場才成。
如果花兒常開不敗,我們能永遠活在地球上,那麼花月相逢便不會如此引人動情。花開花落,方顯出生命的燦爛光華;愛花賞花,更說明人對花木的無限珍惜。地球上瞬息即逝的事物,一旦有緣相遇,定會在人們的心裏激起無限的喜悅。這不隻限於櫻花,即使路旁一棵無名小草不是同樣如此嗎?
自然景物令人賞心悅目,這個體驗是我在戰爭中獲得的。那時想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就要熄滅了,處在這樣的境況裏,才發覺自然景物充滿了旺盛的活力。於是,我受到了強烈的震動。過去在我的眼裏,這些景物都是平淡無奇,不屑一顧的呢。
戰爭結束以後,在貧困的年代裏,我也陷入苦難的深淵。冬天,我佇立在淒清寂寞的山巒上,大自然和我緊密相連,這才使我的心境感到充實而滿足,我心中產生了對生活的切實而純真的向往。打那時候起,我便開始了一個風景畫家的生涯。
我所喜歡描繪的不是人跡罕至的景致,而是富有生活情趣的自然風物。然而,在我所描繪的風景裏,可以說,幾乎沒有人物出現。其中一個理由是,我描繪的風景是人們心靈的象征。我是通過自然景色本身,來抒寫人們的內心世界的。
我常常揣摩畫麵的內容,創作散文,這是我接觸了清新的自然和素樸的形象之後引起的感動所致。在戰後時代的激流勇進中,我有很多時候,是走在同時代相遊離的道路的。現在看來,這條路算是對了。而且,我決心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