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帝城外南五裏處,坐落著一個小山村,村中有一名孤寡的老鐵匠,時人都喚他作“九叔”。沒人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也沒人真正說得清楚他為什麼被叫做“九叔”。
聽村裏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說,他們打小都是這樣叫九叔的,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九叔就已經像現在這樣老了。所以,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老太婆見了他,也還得畢恭畢敬地稱他一聲“九叔”。
當然,不是這些村民尊敬九叔,而是害怕,打心底害怕。
村民們私下議論,說九叔是妖精,所以才會這麼老也不死。這也難怪,一個凡人壽命再長,最多也就百二十歲,要是活了幾百年甚至更長還不死,那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起初也隻是幾個多嘴的老太婆私下嚼舌頭打發時間,說九叔是妖,識得幾個字的年輕人,多半不信怪力亂神一說。
但前幾年的一天夜裏,有個名叫陳阿布的村民趁夜去九叔家請他幫忙打造鋤頭時,卻發生了一個意外。
陳阿布父母早年死於饑荒,唯有妻子劉氏和他相依為命,別家的妻子都催著趕著讓自家男人下地幹活,傍晚歸家後也得在床上賣力耕耘,但劉氏卻不一樣,她一個女人攬下家裏地裏所有的活,讓陳阿布專心學文,將來好考取功名。這讓陳阿布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因此,他時常瞞著劉氏下地幹活,或是挑水澆地,或是除草鬆土。
這日,陳阿布偷偷在地裏耕作,不小心弄壞了鋤頭,未免被妻子劉氏發現,他當夜就去九叔家,想請九叔幫忙打一把新的鋤頭。兩家相距不遠,陳阿布明明遠遠看到九叔就在茅屋前的庭院中自斟自飲,在昏暗的月光下,還有晃動的影子,就好像九叔在和至交好友推杯換盞一樣。陳阿布看到此情此景,還暗歎九叔會享受。可走近一看,卻哪裏有九叔的影子?隻見一隻長著九條尾巴、雙眼碧藍的狐狸和一個穿著紅肚兜的男童在把酒言歡。九尾狐狸人模人樣地端坐在矮凳上,前爪如人手一般端著一個土碗。紅肚兜男童雙臉粉撲,小手嫩白,尤其發髻上的兩片散發著綠芒的長葉子最是惹人注目。他看到陳阿布,壞壞地做了個鬼臉便一溜煙跑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阿布頓時就傻了,他雖然也在山中見過狐狸,但何曾見過長著九條尾巴,還能像人一樣坐著喝酒吃肉的九尾狐?老一輩都說,狐狸一旦長出了第二條尾巴,那就是妖精,是會吃人的。眼下這狐狸精竟然長了九條尾巴,該是多麼凶悍的妖獸?而那紅肚兜男童,既能喝酒又能吃肉,活蹦亂跳,行動如飛,常人家的小孩像他那般大小,恐怕還隻能在娘親的懷裏吃奶。陳阿布閑暇時候也看些雜書,知道人參吸取天地靈氣,能成為人參精,狀似孩童,擁有無上道行,凡人根本奈何不了。
看到如此怪誕的場麵,陳阿布再顧不得其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想到逃,他撒丫子就往原路飛奔而回……
第二天,有下地農活的村民在水塘中撈出了陳阿布的屍體,瞳孔迸裂,鼻眼歪斜,顯然是被嚇死的。村裏人隻道是他挑水時失足跌入水塘,但九叔卻說,他是要趕著去投胎考狀元。起初人們還不信,但二十年後的某一天,劉氏進城看到朝廷的科舉放榜,狀元劉文靜的畫像赫然就和陳阿布生得一模一樣。當然,劉氏也知道陳劉文靜隻是阿布的轉世,根本就已經不是那個昔日愛她疼她的陳阿布了。
再後來,劉氏七老八十,歸了西天極樂,九叔掏錢買了口棺材,將之埋在了後山。再後來就到了鼎戰元年,狀元劉文靜也歸了黃土,剛剛繼位登基的周鼎皇帝感其生前功績,便追封他為“文靜王”。本來朝廷封王封侯是可以讓後代世襲的,可惜劉文靜一身並未娶妻納妾,膝下無兒無女,又無親戚,這莫大的殊榮,便隻能隨他歸了黃土。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短暫,匆匆數十年便塵歸塵土歸土,隻留下一堆黃土。但九叔明顯是個例外,陳阿布死了,劉氏死了,劉文靜也死了,就連曾經威震天下的周宣皇帝也駕崩了,可九叔依然活著。而且聽村民們說,他夜夜都在庭院中喝酒吃肉,無論嚴寒酷暑,隻是再沒人敢趁夜去他家。
鼎戰十四年初春,穿著清一色黑袍的數百人馬浩浩蕩蕩闖入九叔家大門的時候,這一切才有所改變。
當時一名全身被黑袍覆蓋、戴著黑色鬥笠、個頭隻到成年人肩膀的神秘少年帶著一夥人闖進九叔家,說要什麼長生不老的秘訣。一言不合,神秘少年帶去的數百手下便大打出手,九叔僅憑一把菜刀就將所有人打得落花流水,但沒有一個喪命。
神秘少年眼見自己的手下一個個在地上哀嚎,處亂不驚,九叔一時來了興趣,強行掀開少年的鬥笠,想要瞧一瞧少年的模樣。一看到少年的長相,他便沉默了,隻連說了三個“好”字便閉門回了茅屋,再不出來。
少年膽大,推門跟上,卻不見了九叔的蹤影,唯有一幅已經裝裱卻未曾動筆的畫紙。畫紙很白,白得炫目,白得耀眼,似乎是在等待後來人將墨汁潑上去,繪成一幅這三界六道中最絕美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