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廣場 義務勞動(1 / 3)

太陽直射正陽門,向北麵的廣場投下長長的陰影。在紀念碑和影子之間,原本是一片鬆柏林,現在,樹基本上被伐光了,空曠的土地上楔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深坑,就像一個開放的特大號墓穴,與北麵的紀念碑相映成趣。

說它是墓穴,倒有幾分正確,因為這裏正在施工的是毛主席紀念堂。建成後,他老人家的遺體將遷至此,放在水晶盒子裏供人民瞻仰。選擇天安門廣場建紀念堂是全國各族人民的心願,27年前是他老人家讓中國人民站起來了,身後的哀榮無論如何誇張都不過分。如果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持有異議,那一定會被打翻在地,踏上億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選址的意見高度統一,建築的形式卻頗費周折:中國古代陵墓形式需要幾進院落排成序列,加上長長的甬道—像十三陵的神路,才能顯出其氣勢。南京中山陵也有幾百級台階。這樣一來,需要從永定門一直修到廣場,幾乎是不可能的,再說,共產黨人不能學封建帝王。列寧墓?也不好,不夠雄偉。最後,選中了林肯紀念堂作參考。說是參考,由於時間緊,任務急,幾乎是在複製,好在建築也沒什麼版權。

建築基礎已經挖好,工人們正忙著綁鋼筋,灌注混凝土。5個月後,也就是老人家逝世一周年時,紀念堂就要完工投入使用。這是政治任務,一但和政治掛鉤,中國人民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從全國各地調來各路精兵強將:有和鐵人王進喜並肩戰鬥過的大慶油田的施工隊,有正在唐山抗震救災,重建家園的優秀施工隊,幾乎每個省市都要派出最好的隊伍參加會戰,來表達對毛主席的緬懷之情。北京人真是幸運,各個單位都組織義務勞動,為工程添磚加瓦……

陸學鋒剛剛走過紀念碑,一邊朝工地張望,一邊回想著這些天大人們談話時對紀念堂的種種議論。

上午出門時,母親讓他換下常穿的綠軍裝,說是勞動得穿舊衣服。起初他還不情願,倒不是非得穿新衣,正宗的“國防綠”穿在身上可以顯示軍人子弟的身份,那些仿製的“雞屎綠”可真跌“份兒”。可當母親拿出一件黃綠色上衣時,他立刻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軍服,質地厚厚的人字呢,尤其是扣子,每個都有凸起的“八一”五角星,不象現在都是禿禿的咖啡色扣子,肩膀上還有掛肩章的扣帶,雖說有些褪色,但洗熨得很挺,散發著淡淡的樟腦球味兒。

“哇,真帥!媽,這是什麼軍服?”他抑製不住興奮地問道。

“這是媽媽授銜時的軍禮服,隻有正式場合才穿。”母親一邊幫兒子脫下“國防綠”,一邊答道。“十幾年沒用了,昨天讓吳阿姨給改了改,看看合適嗎?”

“為什麼要改?”他有些奇怪,母親領的“正3號”的軍服就象是給他定做的,從不需要改的。隻是上周領了件“正2號”,那是預備下半年穿的,近幾個月他“竄”了3公分,下半年“正3號”肯定就小了,不過可以還給母親。

“舊製式的女軍裝是卡腰的,不改別人會笑話你的。”

“卡腰不是很美嗎?現在為什麼不卡?”

“節約鬧革命!再說,臭美是小資產階級思想。”

“噢,那扣子沒了八一五角星,也是為了節約鬧革命。是吧?”他邊扣扣子邊問。

“對,對!別那麼多問題,讓媽看看合身不?”母親滿意地看著兒子穿上吳阿姨的傑作,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當年第一次穿這件衣服時的英姿,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

陸學鋒就好問問題,而且還非要得到他認為合理的答案。在學校,已經有好幾個老師被他問怕了,不過還是挺喜歡他聰明好學。他不知道,出了校門,許多事情是找不到合理的答案的。他為此幾乎苦惱了半輩子。

“媽,再給我一副手套。”他說著,悄悄地把一小包巧可力放進“軍挎”。兩周來,他每天從那個印有大公雞圖案的餅幹桶裏偷出一塊巧可力,這樣就不易被察覺。母親是家裏的後勤部長,餅幹桶就是軍需庫,每天晚上看電視新聞時,她總要打開餅幹桶進行“配給”:一般是一人一塊兒,有時為了獎勵兒子做了什麼好事會多給他一塊。

“手套和毛巾昨天就替你放到書包裏了,就是你那‘軍挎’。”母親也常用孩子們的語言來溝通。

“我想多帶一雙,萬一組裏同學有誰忘帶。”

“好吧,到五鬥櫥最下麵的抽屜裏去找。我替你把涼開水灌好。勞動時一定記住多喝水。”

“好嘞!半壺就行,背著太沉,工地上有開水桶。”

“偷懶還有理!背好書包!左肩右斜!水壺,右肩左斜!係好風紀扣!”母親下開命令。“給你兩毛錢,一根冰棍,一瓶汽水。”

“不夠!還得坐車呢!”

“為什麼不騎車去?”

“老師說工地太亂,容易丟。而且……”他本想說勞動完大家要整隊返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從不說謊,但有時會引導人往錯處想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都說了,就隻有單程需要坐車,而說一半,母親想當然會給雙程票錢。

“五毛夠了吧?勞動完早點回來,幫吳阿姨包餃子。”

“是!”打個立正,行個軍禮,為詭計得逞,他幾乎有點得意忘形。

剛出院門,陸學鋒就迫不及待地解開風紀扣,順手把第一個扣子也解開了。從右肩上取下水壺,往樹坑裏倒了一大半,然後又從左肩取下“軍挎”,把水壺塞進去,背帶收到最短,往右肩單肩一挎—這才叫“軍挎”,顯得有“份兒”!身上收拾停當,他摘下帽子,揪了揪邊兒,使它看起來像電影裏美式的大沿兒帽。不象有的孩子在帽子裏襯一圈報紙,他覺得那樣怪怪的,也不舒服。輕輕地扣在頭上,可以不破壞形狀—隻有“老土”才把帽子戴得緊緊的。猶豫了一下,他又把帽子壓低了一點:這寶貝帽子半年前曾被“飛”過,雖說找了回來,也頗費了一番周折。

一輛電車開過來,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仔細一看,是輛兩個門的短廂電車,那是107路,今天要乘的是長廂三門的106路電車。他一邊放慢腳步一邊開始盤算:從東直門小街到前門車票是一毛或一毛五,不知是否超過十二站。不管它,我隻坐到燈市口,六站五分錢,然後從金魚胡同穿到王府井,在那兒的冷飲店灌上三瓶“北冰洋”,正好把五毛錢花完。正想著,電車就到了。

王府井的冷飲店是陸學鋒最喜歡來的地方,這兒有冰箱,用不著捂在棉被裏保溫,所以冰棍都是硬棒棒的。品種也全,除了3分的“紅果”、“小豆”,5分的“奶油”、“巧可力”,還有北冰洋食品廠出的雪糕,“雙棒”,小碗冰激淋,桔子汽水兒。最近又新出了一種紅色的草梅口味的汽水,辣辣的,氣很足,喝不慣。他還是喜歡傳統的黃色桔子汽水兒,尤其是瓶子,布滿了凸起的小圓豆,麻麻霧霧的,手感好極了。

“阿姨,我買三瓶汽水,桔子的。”軍隊大院的孩子們總是稱售貨員為阿姨,可能是在院內軍人服務社養成的習慣,不象地方上的野孩子上來就“給我拿什麼什麼”,頂多加一個含糊不清的“同誌”。“師傅”的稱謂是幾年後的事兒。

“呦,哪兒來的闊家主兒,一下子來三瓶?嗬,還穿著校官呢哪。”年輕的女售貨員顯然被一聲阿姨哄高興了,話也多起來。“一共七毛五,爸媽在後麵跟著吶吧?”

“沒有。我不帶走,阿姨你幫我灌到水壺裏吧。”他不太習慣用北京人常用的“您”做第二人稱,所以又加個阿姨以示禮貌。

“好嘞,一共四毛五。你不要吸管兒?”

“要一根,留半瓶我現在喝。”他喜歡用吸管兒喝汽水兒的感覺,大概是母乳情結。

“得嘞,錢正好,水壺擰緊了,跑不了氣。你這是去春遊嗎?”

“謝謝!不,參加紀念堂義務勞動。”

“嘖,嘖,真幸福,這麼小就輪上了。”年輕的女售貨員羨慕不已。也許她天天售貨很無聊,想到外麵轉轉。

陸學鋒正在工地邊觀望,遠處悠悠地傳來“東方紅”的樂曲聲。那一定是從電報大樓傳來的,12點,快集合了。於是他加快腳步向南走去。

正陽門樓東側的馬路人行道上,三三兩兩圍坐著一些初中生。其中一夥兒正聊得熱火朝天,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尖著嗓子眉飛色舞地敘述著什麼。

“呦,陸大班長,您怎麼才來呀,我們都聊了半小時了。”看到陸學鋒,男孩子停止了他的敘述。“唉喲嗬!校呢嘿!你們家老頭的吧?就是帥!”

“呂品,閉上你那五張嘴,沒人把你當啞吧賣!”陸學鋒不喜歡別人叫他班長,因為他是副班長兼學習委員。

“是嘍。不過話說回來,‘菜包子’的班長也當不長了。”叫呂品的男生還是停不下他的嘴。由於他的名字,再加上太愛講話,所以得了個外號--“五口”或“驢貧”。

“朱小強,你們在聊什麼?”陸學鋒不再理會那男生。

“‘五口’講,‘李破鞋’,啊不,李指導員……啊不,李主任要調走了,‘菜包子’就沒靠山了。”叫朱小強的男生答道。他發育不良,個頭奇小,比別的男生矮半頭,瘦弱的臉上一張小嘴還常常嘬著,就像小籠包子的摺兒。他說的李主任叫李秀娥,是年級組教導主任。特殊時期中,中學仿部隊建製,年級叫連,年級組長叫連長,教導主任叫指導員,班主任或學生班長叫排長。“破鞋”的外號則是特殊時期中她曾被迫掛著破鞋遊街得來的。

“從哪兒聽來的?”

“‘肉包子’嘴小,講不清楚,還是他媽我來吧。”呂品看到陸學鋒感興趣了,不免有些得意,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到:“李主任家的老頭是咱東城教育局革委會副主任,李主任能到咱學校還不是因為嫁了他?可他媽這老頭據說是******的爪牙,已經逮起來審查了。你想啊,‘菜包子’還有他爸,就知道討好李主任,他******班長就是拍馬屁當上的,這回他媽瞎菜了。陸學鋒,誰都知道你學習最好,人緣最好,就是他媽不會拍馬屁,可咱班主任陳老師特喜歡你,就等著當班長吧。丫‘菜包子’就他媽會玩兒陰的,這次勞動要競賽,他就想壓過你。丫那組,女生都他媽比我和‘肉包子’有勁兒。你那第八組,人少一個不說,看看都是******什麼人,三個剛從工讀學校回來的,‘大尾巴羊’,‘金大牙’,‘糖饅頭’,哪個燈他媽省油?再加上個病貓何曉雲,**沒法練呐。哎,對了,聽說‘大尾巴羊’是李主任的兒子,還他媽是私生子呢,要不怎麼他媽給掛了破鞋呢。‘菜包子’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