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這一日下午三時許,何桂花的頭上紮著疊成三角形的藍頭巾,上身著藍布大襟兒棉襖,下身青布棉褲,褲腿紮著青布腿帶子,手裏拿著剛剛給劉誌家的小三兒改做好的小棉褲從家裏出來,腳步匆忙地來到街上,去劉誌家給孩子把小棉褲送過去穿。天空呈鉛色,雲層幾乎垂到人們的頭上,灰蒙蒙地有些逼人。風時不時地搞偷襲,突然間狂刮一陣,穿刺似地紮著人們的臉,接著又去了。她懷裏摟著小棉褲兒,勾著頭匆匆前行,誰承想快要到劉誌家門口的時候,卻是被堵住了去路。眼前窄狹的街道已經擠成人疙瘩,分不清楚你我,投在瞳孔裏的全是人的腦袋。窄窄的街筒子水泄不通。那人疙瘩中間或有叫罵聲迸發出來。更多的還是勸說聲混在裏邊。罵架都罵到這個份上還真是不多見。一向安適慣了的何桂花不成想大白天的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心裏說,怎麼罵架都罵到治保主任家門口來了?!也不見劉誌出來管一管?!她心裏不知所以然地憤憤不平起來。走不過人群,她隻得停下腳步來聽這罵架。聽了一會兒,她聽出了一些頭緒。罵架的兩頭是兩個老娘們。一頭是劉瑞的媽,一頭是李來的媽。起因是因為給兒子說媳婦那事情,有婦人串閑話,使得兩家的裂痕越扯越大,矛盾越來越尖銳。剛才兩個老娘們都去供銷社買東西,見了麵,一個甩閑雜兒,一個罵列子。於是短兵相接,火山爆發。劉瑞的媽罵,我這張B就是能耐,養活出來的兒子就是帥,姑娘喜歡,姑娘願意跟。你讓你那張B也能耐一個,也下出一個帥兒子來。李來的媽罵,我花錢給你兒子說媳婦,你們吃爺喝爺不謝爺,說便宜媳婦,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們一家子都不得好死。……看熱鬧的人越多,兩個老娘們的調門就越高,罵得越凶。誰也不甘示弱。像兩隻鬥毆的公雞,越鬥越凶,甚至二人還都要向對方撲扯,還要撕打。兩個女人越罵越難聽,越罵越對不上牙齒,把個女人隱密的地方拿來當成手榴彈一次又一次地投擲。女人到了歇斯底裏的時候,廉恥、羞臊什麼都可以不顧及了。女人啊女人!何桂花聽了一會兒,實在聽不下去了,她便爬上身邊的一道石頭坎子,饒過人群,進了劉誌家的院子。她進門見劉誌抱著小三兒在地上走來走去,嘴裏哼哼唧唧在哄。於是從劉誌懷裏接過哭鬧不止的小三兒,對劉誌說,你出去管管吧,這也太不像話了。劉誌很無奈,說,我早就聽到了,抱著孩子騰不下手來,要不我早就出去製止她們了。劉誌走到院子裏,找到一隻破水筲,又找了一隻木頭棍子,站到街門的台階上,先是“當當當當”把水筲一陣亂敲,能夠撕裂心靈的噪聲鎮住了街筒子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頓時驚愕。一雙雙詫異的眼睛都轉向了劉誌。劉誌扯起他的尖尖的公雞嗓兒,衝著兩個女人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斥責。罵人回你們家去罵,是是!在大街上撒潑算是怎麼一回事,是是!都不知道寒磣,是是?擾亂社會治安,是是?反了你們了,是是!劉誌一頓“是是”,喝退了兩個老娘們,看熱鬧的人群也隨即散去。街頭鬧劇總算落下了幕。街筒子很快就恢複了它應有的平靜。劉誌回到屋裏,見小三兒停止了哭鬧,並且在何桂花懷裏眯眯嘻笑,心裏這才有些踏實。劉誌對何桂花說,剛才怎麼也哄不好,我以為他是鬧毛病了呢!何桂花用臉挨挨小三兒的額頭,腦袋不熱,沒準兒是鬧覺,也沒準兒是餓了。劉誌在炕沿上坐下來,看看還在踱步的何桂花,又打量一回亂糟糟髒兮兮的屋地,紙屑、煙頭,還有柴火棍兒等,他神情不免顯得有些尷尬。他從炕沿上站起來,從門後麵拿出條帚掃地。一麵掃一麵叨叨嘮嘮地說著什麼,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何桂花聽,現在幹點工作難啊,是是,孩子小,你騰不下手來,是是。我聽街上吵嚷半天了,早就想出去,出不去,是是。孩子不下懷兒,就是那麼哭。哎,沒有辦法。是是。何桂花抱著小三兒在地上轉來轉去,在桔黃色的斜陽裏有節奏地晃動著小三兒的身體,一會兒動動小三兒這兒,一會兒摸摸小三兒那兒,把個小三哄得滿臉歡喜,咯咯咯笑個不止。於是,劉誌又說,幹脆把小三兒也過繼給你得了。我看他挺願意跟你的。何桂花笑道,你饒了我吧,讓我多活幾年吧。過繼一個趙大新就夠讓我煩的了,還要再找一個麻煩?我還活不活了呢?!劉誌邊掃邊說,趙大新都是大人了,他有什麼讓你煩的?劉誌聽出了何桂花的弦外之音,他想知道過繼趙大新後娘兒倆是不是不合;於是他別有用心地用話來套何桂花的話。哎—!何桂花欲言又止,一臉羞色一塊紅,讓我怎麼跟你說呀?不怕你笑話,兩人天天夜裏摔炕,你聽吧,一會兒撲通,一會兒撲通,一會兒撲通。吵得你睡不了覺,這可怎麼辦呢?我尋思著不行就找一間房子,搬出去住得了。聽到這兒,劉誌咧嘴大笑,眼睛亮得像點燃的200瓦的電燈。他大概得有許多年沒有這麼開心地笑了。劉誌謹慎而誠懇地勸何桂花說,你千萬可不要找房搬出去,那樣,小兩口都會記恨你的,今後還怎麼一塊過日子?是是。何桂花接著又說,你們青年人怎麼也應該避諱著點,裏外屋住著,怎麼也得替別人想想啊。劉誌欲笑而止,不失時機地問,替你想什麼?是是。何桂花笑著用眼睛瞪了劉誌一眼,沒撿劉誌的話茬兒。劉誌說,你說說怕什麼的,咱們都是過來的人了!他見何桂花還是不做聲,於是又問,前些日子你不是說肖淑芹懷孕了麼?是是。何桂花說,我見她吃不下東西去,又是嘔嘔地惡心,可不就以為她是懷孕了嗎?我看走眼了。何桂花接著又放低了調門兒說,最近我怎麼聽傳說趙大新要和媳婦離婚,還說什麼肖淑芹是什麼石女兒?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劉誌又一次開心地笑了,他問何桂花,這個你也聽說了?你的消息夠靈的嘛!是是。何桂花一邊抖動著懷裏的小三兒,一邊繼續說道,還有呢!說王林告訴趙大新暫時先別離婚,等入了黨再離婚。這又是哪兒跟哪兒呀?!劉誌停下手裏的活兒,和何桂花麵對麵,一時間眼神兒變得有些呆滯,他茫然地盯著何桂花神色異樣的臉。聽了何桂花後邊的那些話,他不由得有些吃驚,王林怎麼什麼話都對趙大新說?!不可思議,黨內怎麼還有這等事情呢?王林還像是個共產黨員麼?顯然,劉誌是不知道後邊的這些事情的。小三兒在何桂花懷裏睡著了,甜甜的,香香的。剛才孩子哭鬧是在鬧覺。何桂花慢慢坐到炕沿上去,歪下身子,將孩子臥到炕上。這時,劉誌拉過炕裏邊的一床棉被,輕輕地給小三兒和何桂花搭在身上,蓋好。何桂花又是笑著瞪了劉誌一眼,並小聲地說,你給我蓋幹什麼?你有毛病?!劉誌憨憨地看著何桂花,臉上泛出一種醉酒後的紅色,眼神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他盤算她願意不願意做自己的女人;他揚起他那張幹瘦的臉,帶著幾分醉意地壞壞地笑著。何桂花慢慢從小三兒身邊挪開,然後給孩子蓋好被,掖好被。從炕沿上直起身子來,伸了一個懶腰,她問劉誌,還有什麼要洗要涮的,拿給我,我回去弄去。劉誌左手的一支手指頭正伸到嘴裏舔,然後用另一隻手去摳。何桂花問他,手怎麼啦?!劉誌說,像是紮了一個刺兒。何桂花說,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劉誌近前,挨著何桂花在炕沿上坐了下來,顫抖地把那隻手指頭遞到何桂花手裏。何桂花把那手指頭放到嘴邊,用門牙齒去刮,然後看,又拿出針紮兒裏的一支鋼針在那手指肚兒上撥,撥了幾下。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劉誌喃喃地說,我怎麼覺得有點疼呢?他有點不自然地縮回手;心裏卻是有幾分很少有的快活。何桂花沒有言語。劉誌去拿來二女兒的一件夾襖兒,遞給了何桂花,這件衣服有點小了,你看能不能往大了給放一放。何桂花看了看那件夾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拿起來就往院子裏走。劉誌出來送她,像貓兒似的躡手躡腳地跟在她後麵。這會兒,風停了,雲也散了去,那太陽也還在。院子裏很肅靜,幾抹桔黃色的陽光像金粉一樣抹在院子南麵的斜坡上,把院子映得比往常更加有些色彩和明亮,一抹一抹的桔黃色也淡淡地塗在院子裏,也塗在劉誌和何桂花的身上。冬日的斜陽很美麗,也很溫和。圓圓的太陽羞羞達達地在天邊山巒凹陷處的露著一張老人似的笑臉,仿佛是在偷笑人間。這時,乳白色的雲朵已經洇成桔紅色,太陽的餘輝變成美麗的迷人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