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隻是一棵真真切切的柳樹。隻是我妻子不喜歡屋後的柳樹,因為炎熱的夏天,柳葉的反麵都是躲太陽的蟲子,密密麻麻的。更因為我無事或者讀書疲倦了,我老盯著柳樹。她就說砍了吧,長得太大,貼著後牆根會損壞牆基的。我不砍,因為我喜歡年複一年緊貼了屋簷的柳樹的搖曳,那些如雪的柳絮,有時候就雪花一樣落在我翻開的書頁上……
這棵柳樹,幾乎就是我家的標誌。而小區裏也沒幾顆樹木,隻有水泥的院牆。我也是以柳樹的翠綠做春天的標誌的。在我後窗,一棵茂密的柳樹更是風景的窗簾,我不會看見那棵柳樹後麵的瑣屑,大路上的飛灰也由柳樹遮擋了,落不到我潔淨的書案。
但某天下午,我書房的窗外忽然沒有了柳樹的搖曳。柳樹被砍了頭,光禿禿隻餘下丫權的樹幹,纏滿了電話線,有線電視光纜。
事情是這樣的,我屋後排西頭一家人正在偷偷加高自己的樓房,拉沙子水泥的翻鬥大卡往返經過,掛了拉得太低的有線電視光纜。這些電線就是從我後牆分接過去的,過五米大路,再過他們各自八米深的前院,入室,在他們客廳或者臥室盛開娛樂之花。
但現在電纜被掛斷了。這本來與我無關,跟我的柳樹也無關。但我屋後那家人忽然就討厭長在我後牆根上的柳樹,吼吼,說要砍了。西頭那人家就忙不迭真來砍了我的柳樹。仿佛這樣可以賠償掛斷的電纜。且不留一枝,使樹無頭。隻這一陣砍,我的柳樹上就已經沒有搖曳的春天了,甚至柳樹上也沒有了柳樹。因為沒有樹枝的柳樹還是柳樹嗎?
我隻能感慨我的鄰居們不打個招呼就隨意砍了我地界裏的柳樹,仿佛從我牆根長出來的柳樹不是我的,倒是他們的。我窗下的柳樹沒有影響我,反而影響了相隔十多米遠的大路之北的他們。
有趣的是,當我去屋後轉悠,抬眼看看牆根的柳樹,我還沒有說話,砍柳樹的西頭胖女人就追了出來,對我說:“不是我要砍的,是誰誰要我砍的。我男人有糖尿病,一下午可累壞了……”仿佛我不僅要付她工資,還要補貼她男人的醫藥費。
不一會,屋後又衝出來一個胖子老太太,她搶著說:“你那樹不好看,遮了我家陽光的!”緊接著,又衝出來一個瘦子老頭搶著說:“你看什麼看?明天我弄個電鋸來,統統鋸了!”
這就奇怪了!這個瘦子老頭平時不苟言笑,怎麼忽而氣勢洶洶?這棵柳樹跟我們朝夕為伴十多年了,忽而今天令他們不容?
……地上已沒有樹枝,我也沒有說話。似乎這個下午他們一直都在等著我,無論胖瘦,都要向我說話。而被砍下來的樹枝都堆在屋後西頭那人家院子裏。那些小學課本上的春天,已是她家的柴火了,且已在她家屋簷下碼好了垛,等以後的日子慢慢幹燥,等以後的冬天慢慢寒冷,等他們家飯菜慢慢馨香。
……而地上隻有一路很流線的柳枝被拖曳的寫意的劃痕。
我說什麼呢?我的語言也像這被砍了樹枝的柳樹,沒有了搖曳的呼吸。
我倒不擔心那從來不苟言笑的瘦子老頭會打我,不會的,我們做了三十年同事。他小兒子經常把警車停在我屋後,挨著我的柳樹,享受柳樹的濃蔭。我半夜的書窗下偶爾還有深夜的警笛,而更多時候是嘣嚓嘣嚓很年輕的音樂。這些,我也覺得很有生活的滋味。
我倒有些擔心西頭喊話的女人真要我賠她糖尿病男人的醫藥費,以及他們伐木的工錢。因為,她是新來的鄰居,前年剛買了我同事的房子。但是,她知道柳樹上有春天嗎?她知道柳樹枝除了能曬幹做柴火,在風雨裏也是美麗的嗎?
不過樹幹還在,上麵依舊纏滿了電線、電話線、有線電視電纜。我估計,如果真要鋸了這棵柳樹,也不大好辦。因為留著,總是充當了一根很好的電線杆子。
後來倒也沒有人讓我賠伐木的工錢,也沒有人真的弄一把大電鋸鋸了這棵柳樹。這大約也是一樁美事,像春天一樣的美事。而六月暴風雨總是由遠及近,陽光下也還有濃重的生命氣息,柳樹就像春天的河邊,重新發芽,重新長出了嫩綠的枝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