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泡桐
村子裏有很多泡桐樹。在暮春的溫暖裏,她們一齊開著紫色的花。而這時候的泡桐樹依然無葉,整棵樹還都光禿禿的。那滿樹紫色的喇叭狀花朵,赤裸裸,飽滿而滑膩。然而這樣的紫色,懸掛在天空底下,在陽光裏,沒有了羞澀,也不發燙,隻有無言的憂傷。仿佛村子高舉而遠望的眼睛。
我很喜歡泡桐樹上那些淩亂的喇叭。她們使得春風也是紫色的。春日的陽光,我抬眼看見的天空,都是紫色的。她們在高高而速生的泡桐樹上懸掛,在春風中搖晃十分震撼的姿容。我仿佛聽到了那些喇叭歎息和呐喊的聲音,就在村莊淩亂而高的屋脊上。她們遠遠對稱了村前田壟裏紫雲英那同樣鋪天蓋地的紫花。這時候的春天已經很暖和了,四處都是蜜蜂嗡嗡嚶嚶的翅膀。隻可惜紫雲英的紫花已經越來越少了,因為生長她們的水稻田已經越來越少。
我所喜愛的這兩種紫色的對稱,是我在意念裏故意看見的,是我所願意的春天的幻覺。可現在即使在大山腳下的鄉村,這些紫色的花朵也已經沒有人稀罕她們了。在村子裏,作為速生木材的泡桐樹,她的蔭,夏天隻可以歇牛;她的淩亂,在炎熱的午後也隻可以搖曳風聲的粗糙。剩下的則隻有我童年嬉鬧於其下的簡單回憶。
我尤其喜歡看泡桐樹的種子在春天的枝頭懸掛時動聽的炸裂。她們的莢角先在高高搖晃的樹枝上堅守漫長的冬天,而後在春天雨後,經晴朗的陽光曬暖,就忽然那麼一聲清晰的細響,那些如柳絮,如蒲公英飄飛的種子就散落下來,白白的,泡桐樹黑色的種子透明其中。
但那都是頭一年的種子,她們一律要堅守到次年,才開始在春風裏細小地亂飛,在風中發笑,且一直笑到種土豆的地壩上。然後慢慢發芽,長成粗大的泡桐樹,在屋前遮擋稻場上盛夏過於強烈的陽光,也密實了屋後長滿毛竹的陰溝。
有時候,我覺得她們的笑聲也是細微而疼痛的。那些種子很輕,輕到幾乎沒有了重量,仿佛她們簡單的靈魂隨風行走,隨地憂鬱。但泡桐樹卻總是長得那麼茁壯,遲遲而生的葉子反而無比盛大。在村子裏,還有什麼樹葉比泡桐的葉子更大些呢?幾乎沒有。高大的樟樹,楓樹,都沒有。
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樹會比泡桐樹生長得更快,你隻要指著一個想出嫁的姑娘或者一個想結婚的小夥子,一眨眼,一棵泡桐樹就可以打造出嫁的箱子了,可以製作結婚用的衣櫃了。她們的木質也細膩而白晳,跟那些新娘的如玉手掌有得一比。
我老家就在宿鬆縣城邊上,山坡上很多泡桐樹都開這種憂鬱的紫花。
隻可惜現在那裏的泡桐樹也已經很少了。那裏正在大規模開發土地,山坡已經不是往日的山坡,池塘也已經不是往日的池塘,推土機平整了一切。
我早年的記憶已經沒有了具體的著落。而越來越多的麻雀或者家燕,也在飛倦了的時候懸掛在不能停落的半空,懸掛在越來越密集的赤裸裸的高壓電線上。而我所看見的,那是越來越多的紫色的呐喊,紫色的傷口。在平整的土地上,越來越多的泡桐樹都高出了黃亮亮的泥土。那可能就是它們被刨出泥土的粗大的根係。
偶爾看看她們純粹的紫色,依然高於村子裏的桃花,高於泥土上所有急促的春天。今年,我是在一場春雨之後的陰暗裏,忽然看見這些無人關注的泡桐樹,她們依然裸露了赤誠的紫色的喇叭花,也高於天空下那些晴朗的喊叫。
然而紫色,那些眼神,那些聲音,她到底是憂鬱還是高貴?
泡桐樹並不需要我們專門栽種,她們隻需要敞開的泥土,隻需要春天的雨水。在每年春天的末尾,四處都是她們那黑黑的莢角淩空炸裂的聲響,四處都會盛開她們紫色的喇叭。那些欲笑不能的春天的麵孔,都是泥土之上野生的歡樂與憂傷。
八月閑走
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遊走,毫無目的。為什麼要有目的呢?我既不找什麼人,也不看什麼特別的風景。就從這些村子裏經過,純粹地遊走。從小城裏出來,走走,轉一圈我就回去。
但所到的村子,那些狗總毫無理由地吠我。於一隻狗而言,我肯定是陌生人,甚至是擅自的闖入者。它們不認識我,堅持狂吠就是道義,是一種責任。村子不是我的地盤,是這些狗的。或許狗與我一樣胸懷警惕,現在陌生人總有些可怕。他可能是一個歹徒,劫賊,要不然為什麼四處流竄?村子裏肯定被偷過雞,被偷過牛,也可能被偷過錢,甚至被偷過留守的女人。現在村子裏男人不多,都外出打工了,狗就像村子裏的男人一樣時刻警惕,見了陌生人就狂吠。
我心裏讚許,“是些好狗。”
我並不怕這些狗。打小,我就熟悉一種咒語,用右手或者左手的拇指掐住食指第三個關節,念一種古老的咒語,狗就給定住了,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我。咒語源自古老的陰陽術學,一個長輩傳給了我。當然有時沒什麼要緊的事,我並不念這個咒語,這或許會耗損我一部分內力,而意念高度集中也對我觀看周圍的事物不方便。對付狗的辦法可以簡單一些,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會,隻要突然蹲下來,狗就會迅速撤退。狗也是智慧的,格外謹慎,怕人突然蹲下去撿石頭砸它。狗可不願意吃現虧。我明白狗的狂吠是一種宣傳戰。輿論戰術或者心理戰術都會有效,一個人在氣勢洶洶的狗麵前也不一定有優越感。村子裏的狗吠起來很嚇人,有時不止一隻,是一群,都站到你對麵。而真要攻擊你,狗就不做聲了。突然襲擊,一下子就咬著你了。一個人無論如何不可能擁有一隻狗的速度,皮膚也不敵狗的利牙!但我知道狗吠陌生人隻是一種驅趕。我保持自由行走的速度與姿態,勻速,鎮靜,最好從容。這狗就知道,我們彼此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