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問她：“你最喜歡什麼花？”
她說：“梨花。有一天我死了，就會變成一樹梨花。”
他又問她：“這麼多梨花，我怎麼知道哪一樹是你呢？”
她說：“開在河邊，最白的那一樹。”
他說：“那我會找到你，陪在你的身邊，不讓你孤獨。”
她隻是笑笑，沉默著……
第一章
醫院的回廊裏，冰冷襲來。下午的陽光像白色的淚水般鋪滿地板，仿佛想要淹沒這一刻的噩夢。但是，什麼也淹沒不了這一場噩夢，反而讓它顯得更加真實了。來回的腳步聲，踢踏、踢踏……發出嘲笑的聲音。這聲音飛來，刺碎了一顆曾經溫暖的心——周夢林手拿一條梨花琥珀項鏈，垂頭坐在長長的椅子上，一顆顆如珠的淚水從他的臉上無聲地落向地麵。當淚珠和地麵相接的瞬間，悲傷就像爆破的宇宙，霎時間毀滅了他的世界。他的心好痛，他無法在坍塌的世界裏找到一根支柱，無助地放聲大哭起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在模糊之中，他看到了過去的畫麵。那些甜蜜卻又灰暗的畫麵突然湧上他的心頭，讓他痛得咬著牙微微顫抖了起來！
夢林出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季。也許，凜冽的寒風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已經預示了他此刻的痛苦。他降臨人間的那座城市，地處南國，繁華而喧鬧，到處都充斥著燈紅酒綠的醉人光彩。二十四年前，這座城市更是充滿了魔力，讓人神往，讓人產生夢想，然而那些被燈紅酒綠迷醉的心卻並不知道，在這座城市華麗的背後，更多的是低矮的棚屋、發臭的陰溝、令人窒息的空氣……越來越多追夢的女孩來到了這裏。一開始，她們都充滿了美麗的夢想，眼裏閃動著光彩；可在歲月的利刀下，一些女孩漸漸發現她們的夢想越來越遠，就像被風吹走的雲，想抓卻無法抓住。於是，她們開始懷疑，開始絕望，開始墮落……最後，隻好躲進了社會最陰暗的牆壁裏，把自己深深地裹藏了起來。她們沉醉在煙酒的迷夢裏，躲避陽光明媚的白天，隻出沒於沒有光的黑夜，用自己的身體賺取她們似是而非的夢想……
那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的一個黎明，寒冷的晨風呼呼地擊打著寂靜的長街。街旁，落葉被風卷起，旋舞著滾向遠方。落葉滾去的方向，天空才剛剛露出一絲淡淡的白光，一旁還顫抖著幾顆寒星，一個女人的黑影就乘著這樣的黎明出現在了一所孤兒院的門口。她抱著一個繈褓，呆呆地佇立在門口，就像一棵枯死的老樹，一動不動。迎著寒風，她站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天越來越亮，星星似乎也打著哈欠將要躲進雲裏。她隻好深深地吻了一下繈褓中的孩子，泣聲說：“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實在沒有辦法養活你。這樣做興許能給你一條生路。長大了不要恨媽媽。”說完，她便慢慢將孩子放在地上，然後快速上前敲了幾下門，接著就一閃鑽進了一旁的樹叢裏。孩子在女人離開的瞬間，嗷嗷地哭了起來，似乎是知道這個給予了他生命的女人將會永遠離他而去。看門的老人聽到敲門聲，開門走了出來，見到地上的孩子，趕緊心疼地抱了起來。老人四下張望了一下，大喊了幾聲：“誰，誰的孩子？”隻見樹叢微微晃動了幾下，便再沒有了任何動靜。老人熟練地抱著孩子哄了哄，孩子便停止了哭泣，安靜地睡著了。老人盯著熟睡的孩子，臉上露出了歡喜的神色，卻又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院裏又來了一名不期而至的小客人，大家都很高興。院長周雪抱著孩子，眼裏流露出既疼愛又憐憫的目光。她從孩子的繈褓裏搜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信，上麵歪歪扭扭地寫道：“這娃叫夢林，沒有爸爸，所以沒有姓。他的生日是12月5號。我是一個打工妹，實在沒有辦法養活他，求你們好好看待他。來生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看完信，周雪沒有過多的憤怒——這麼多年，她已經看慣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她隻是抱著孩子，微笑著說：“寶貝兒，你媽媽不要你了，但你又有了一個媽媽。以後你就跟著周媽媽姓周吧。小夢林，你會和其他孩子一樣快樂的。”
……
很快，夢林長到了五歲。在周院長的關心下，夢林生活得十分快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被親生母親遺棄，他隻知道有一個周媽媽疼愛自己，有一群兄弟姐妹陪著自己，他並不感到孤獨。一天，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突然來到了孤兒院。他的心裏第一次產生了疑惑：那個嘴巴上長著頭發的人是誰？他不明白，因為他不知道除了媽媽，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生物叫做“爸爸”。夫婦倆把小女孩留在玩具室，然後就和周院長到一旁說話去了。夢林輕輕走到小女孩身旁，慷慨地將自己的玩具遞給她。
小女孩接過玩具，向他笑了笑，稚氣地問：“你是誰啊？”
夢林坐到地上，回答：“我叫周夢林，你呢？”
“我叫曾梨。”
“那個人是誰？”夢林指著曾梨的爸爸問，“怎麼他嘴巴上長著頭發？”
“他是我爸爸。爸爸嘴巴上長的不是頭發，是胡子。”曾梨天真地笑了起來。“你真是笨蛋。”
“爸爸是什麼？”夢林有些疑惑，問道。
“爸爸就是爸爸。”
“哦”，夢林似乎明白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以後你還會來嗎？我們這裏有好多大哥哥大姐姐，很好玩的。以後你來，我請你吃糖。”
“我肯定要來的。爸爸媽媽說要在這裏給我找一個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好不好？”
“好
啊，我做你的哥哥，你做我的妹妹。”
“拉鉤鉤。”
“拉鉤就拉鉤。”
兩個小孩便伸出自己的小手指鉤在了一起。從此以後，他們的命運也和他們的小手指一樣，緊緊地鉤在了一起……
曾梨的父母和周院長說完話，便和她一起笑吟吟地向夢林和曾梨走了過來，見兩個孩子相處得這麼好，歡喜得不得了。這一對夫婦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從小生活得十分清苦，深知那種無助與孤獨的滋味，所以一向熱心公益事業。最近孤兒院在搞“愛心家庭”的活動。聽到這個消息，兩夫婦一拍即合，決定到孤兒院認領一個“兒子”，一來可以讓孤兒院的孩子感受到家庭的溫暖，以盡他們的熱心，二來也可以給自己的女兒找個伴。他們這一次來孤兒院，就是響應號召，想做個愛心爸爸、愛心媽媽，剛和周院長說完，沒想到就看到了夢林。夢林生得十分可愛，兩夫婦一見就非常地喜歡，於是倆人相互暗暗遞了個眼色，心領神會，便滿意地點了點頭。曾爸慢慢走到夢林身邊，蹲下來把他抱在了自己懷裏。
“他叫周夢林，一個淘氣鬼。”還沒有等夫婦倆開口，周院長就迫不及待地介紹了起來。“我們這裏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我看這倆孩子還真是投緣，不如就是他了吧……”
兩夫婦微微笑著，向周院長滿意地點了點頭。曾爸便回過頭慈愛地對夢林說：“你是小夢林吧？願意做我們的兒子嗎？”
聽著曾爸的話，夢林有些糊塗了——“做他們的兒子？我不是有周媽媽嗎？”他在心裏想。想著想著，他的手指就莫名其妙地伸向了曾爸的胡子。他從來沒有摸過胡子，當他那白嫩的手指觸碰到曾爸粗粗的胡須時，一種奇妙的感覺襲向他純潔的心靈。他第一次被觸動了，仿佛隱隱明白了什麼——這就是父親的味道啊！他被這種感覺嚇到了，就像一隻雛鳥，從曾爸的懷裏掙脫了出來，驚恐地跑到周院長身邊抱住了她的大腿。兩夫婦和周院長卻被夢林的舉動逗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周院長將夢林一把抱了起來，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小鼻子，說：“小淘氣今天也害怕了啊？不要害怕，他們以後也是你的爸爸媽媽了。乖！”說完，她就將夢林遞給了曾爸。夢林將腦袋耷在曾爸寬闊的肩膀的上，感覺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踏實與溫暖。
曾媽則抱起了女兒曾梨，興奮地說：“這下好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全齊了。”接著她望著曾梨，問道：“讓他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曾媽的話音剛落，曾梨就欣喜地拍起了小手，“好啊，好啊”地歡呼了起來；夢林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傻傻地望著曾梨。兩個孩子就像是一支樹枝上的兩朵梨花，美麗純潔，比最潔白的雪還要純澈。
從那以後，每個周末，曾梨的父母就會把夢林接到家裏去住。兩年過去了，他漸漸地融入了這個家庭，也漸漸地明白，一個孩子應該有爸爸，有媽媽——可是他也知道，曾梨的爸爸媽媽雖然很疼愛他，但他們並不是他親生的爸爸媽媽，周媽媽也不是。一種最原始的本能讓他開始思考自己來自何方。“是和孫悟空一樣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麼？肯定不是。那麼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呢？”他想不明白，於是跑到周媽媽的房間裏問她。她卻告訴他：“你是我們所有人的孩子，是我們的寶貝兒。”他知道周媽媽在騙他，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話。他生氣地跑出了周院長的房間。
他獨自跑到後院梨樹下的石階上坐著，小腦袋裏想到了很多。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的他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呆呆地坐在石階上，望著遠方的天空。此時，夕陽已經沉落到了起伏的小山後麵，隻是在山尖隱隱露出一個小角，仿佛被刻刀刻出的輪廓，從刀痕處流出濃重的餘光，染紅了周圍大片的天空。夢林望著那片緋紅的天空，眼睛也泛起了隱約的紅色。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爸爸媽媽不要他了！是因為太淘氣？還是因為太愛哭？或者是因為做遊戲時太愛耍賴？……他使勁地回憶，可是怎麼也回憶不起七年前自己被拋棄時所做的錯事。他傷心地哭了起來，他恨自己這麼地健忘，為什麼才短短幾年時間，就把自己所做的錯事忘記了呢？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是一個好孩子，所以爸爸媽媽才不要自己了。想到這裏，他哭得更加傷心了。
“夢林，為什麼在這裏哭啊？”夢林正在傷心地哭著，突然身旁傳來一個女人溫和的聲音。夢林循聲抬頭看了看，一個漂亮的女人正坐在自己的身邊溫和地笑著。女人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條雪白的連衣裙。柔順的長發從她的背後一垂而下，就像流動的夜空，寧靜而美麗。
夢林望著女人，有些不知所措，擦了擦眼淚，然後天真地問道：“你……你是誰啊？你怎麼知道我叫夢林？”
女人輕輕摸了摸夢林的頭，慈愛地說：“你猜，你猜猜我是誰？”
“你，你是天使麼？”夢林用期待的目光盯著女人，“動畫片裏，小孩子一哭，天使就會出現。”
女人笑了笑，然後把夢林緊緊地摟在了懷裏，閉上眼睛，仿佛在享受著一種莫名的味道。“是，我是天使，一個不好的天使。”她小聲地說。“小夢林，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裏哭啊？”
“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我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孩子。”說著，夢林的眼裏又開始泛起了淚光。“天使阿姨，你說，我真的是一個壞孩子嗎？是不是真的因為我是一個壞孩子，所以爸爸媽媽才不要我的？我改，我做一個好孩子，能把我的爸爸媽媽還給我嗎？”
聽完夢林的話，女人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她的心變成了一根琴弦，被夢林天真的話語撥動了。她用手擦了擦眼睛上將要溢出的淚水，勉強地笑了笑，然後把下巴緊緊地貼在夢林的頭發上，小聲地說：“傻孩子，真是個傻孩子。誰說你沒有爸爸媽媽的？你有周媽媽，還有曾爸爸和曾媽媽啊。”
“可是，他們都不是我真正的爸爸媽媽，我要我真正的爸爸媽媽。”夢林噘著嘴，說，“天使阿姨，你知道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嗎？”
女人搖了搖頭，緊緊地抱著夢林，勉強地笑道：“以後你難過的時候，阿姨就來陪你好嗎？”
“好啊，好啊。”聽到女人的話，夢林重重地點著頭，臉上的烏雲瞬間散去，綻放出了美麗的笑容。他看著女人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一縷潔白的絨光，那麼美！那麼溫暖！他隱約地感覺到了一種奇妙的味道，不住深深地鑽進了女人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