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一書,雖係一部專論曆史方法的著作,但劉知幾在論曆史方法之中,亦嚐寓褒貶與奪之義。其中《疑古》一篇,題名《疑古》實即諷今。
例如他看到當武後之世,小人滿朝,而武後尚以帝堯自居,則天為號。於是他在《疑古》中引據《左傳》堯時有四凶而不能去之傳說,而曰:“斯則當‘堯’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齊列,善惡無分,賢愚共貫。”又引據《論語》:“舜舉咎繇,不仁者遠”的傳說,而曰:“是則當繇未舉,不仁甚多,彌驗堯時,群小在位者矣。又安得謂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
又如他看到唐代史官,為了頌揚李淵而厚誣楊廣,欲比楊廣於桀、紂,以顯出李淵即湯、武。於是他在同篇中引據子貢“桀、紂之惡不至是”一語而曰:“武王為《泰誓》,數紂過失,亦猶近代之有呂相為晉絕秦,陳琳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無辭乎?”
又如他看到李淵始則推戴恭帝,始則成其篡奪,而美其名曰禪讓。於是謂堯、舜禪讓不可信,而曰:“觀近古有奸雄奮發,自號勤王,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篡奪。求諸曆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
又如他看到李世民弑其兄,而當時論者,比之周公誅管、蔡。因為《左傳》有雲:“周公殺管叔,而放蔡叔,夫豈不愛?王室故也。”為了打擊這種諛詞謬論,於是他引據《尚書·君奭篇》序:“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的傳說,而曰:“斯則旦行不臣之禮,挾震主之威,跡居疑似,坐招訕謗。雖奭以亞聖之德,負明允之才,目睹其事,猶懷憤懣。況彼二叔者,才處中人,地居下國,傾聞異議,能不懷猜?原其推戈反噬,事由誤訛。而周公自以不減,遽加顯戮。與夫漢代之赦淮南,寬阜陵,一何遠哉!斯則周公於友於之義薄矣。而《書》之所述,用為美談者何哉?”
以上不過略舉數例,以示其範。此種例子,散見於其他各篇者,往往而有,不及備舉。但由此已可看出《史通》一書,實為一部富有靈魂的曆史著作。誠如他自己所雲:“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鑒誡焉,有諷刺焉。”
總上所述,可以說就是劉知幾的曆史學之大概的內容。雖然亦有其短,但是隻要我們想見劉知幾是七世紀末的一位曆史學家,那他的短處,就應該由時代負責了。
昔班固評司馬遷曰:“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傅玄評班固曰:“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折忠臣,敘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述時務則謹詞章而略事實,此其所失也。”
劉知幾評王沈、孫盛等曰:“論王業則黨悖逆而誣忠義,敘國家則抑正順而褒篡奪,述風俗則矜夷狄而黜華夏,此其大較也。”
吾於劉知幾則曰:“論大道,則先《論衡》而後《六經》;述史觀,則反天命而正人事;疑古史,則黜堯、舜而寬桀、紂;辨是非,則貶周公而恕管、蔡;評文獻,則疑《春秋》而申《左傳》;敘體裁,則恥模擬而倡創造;此其所以為長也。但其論‘本紀’則貶項羽而尊吳、蜀;評‘世家’,則退陳涉而進劉玄;此又其所以為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