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京城的四月,我在午後的沉睡中做了一個夢,夢中作了一首詩:

你說不知這些文字

能不能扔到時間的背後去

我說能肯定能

我這就出發

到時間的背後去

等著聽

這些文字落地的

聲音

自此,始信陸遊“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言,誠不吾欺也!

時光在不經意間如水逝去,那個春光明媚的中午,至今仍鐫刻在記憶深處,一切恍如昨日。十年寒窗苦,隻為磨一劍!如今,韶華早已不在,而劍卻駑鈍如昔,鋒芒未露。“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今晚,在巴山的夜雨聲中,偶然翻開這首十年前半夢半醒時分所記下的小詩,卻仍是深感困惑與茫然,難解其中真義。

不知多少次,我反複地問自己。

時間是什麼?

時間僅僅是一條單向流動,逝去就不可再回的河流麼?那“時間的背後”,就是那包容著所有逝去的自然現象和生命現象的廣義的“曆史”麼?

夢又是什麼?

是夢在聯結著真實與虛幻,貫穿著曆史與未來麼?

是夢在預示著宿命,在揭示著種種有解或無解的生命與自然之謎麼?

生命呢?

生命是時間的創造者,還是時間的創造物?

生命隻是這時間之河中偶然泛起、轉瞬即逝的一朵身不由己的浪花,還是在向那未知的終點行駛旅途中曆過千種風浪,閱過萬般風景的一條隨波逐流的船?

人類的智慧,真的能讓我們走到“時間的背後”,去聆聽種種遠古歲月的回音,去解讀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態在時間的長河裏留下的種種印痕麼?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嚐試著,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語言,用自己的文字,去解讀存在,去詮釋曆史。

文字又是什麼?文字僅僅是記錄人類與自然演變曆程的一種最為便利的表述工具麼?如果說,唐詩宋詞、秦磚漢瓦是記錄了人類情感與社會曆史的一種狹義的文字,那曆經了種種歲月滄桑的化石與石器,則是記錄了生命與自然漫長演化過程的一種更為廣義的文字。而生命本身,又何嚐不是一種特殊的文字!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書寫著自身與人類的曆史,隻是有的濃墨重彩,有的卻輕描淡寫。

其實,細細想來,我在夢裏寫出這種連我自己也讀不懂的詩來,也並不奇怪。演化是古生物學裏一個最基本的概念。而所謂演化,其實就是對地球上曾經存在過的各種生命形式、生命現象進行時間上的排序並給予合理的解釋。對演化最為本質的理解,其實也就是對生命與時間關係的理解。

作為一個從事古生物學研究多年的學者,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解釋生命與時間這些困惑著一代代哲人的難解之謎。因而,在我的夢裏,“時間”的頻繁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這就是所謂的化石人生吧。

隻是,我一直都想知道,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推動著我,在誘惑著我,去探索那一個個或許根本就無解的自然之謎、生命之謎、時間之謎。是那巍巍挺立的巴山麼?是那浩浩東去的渝水麼?是那孕育了我生命與靈魂的壯麗三峽?還是我所從事著並熱愛著的專業研究?我不得其解。

在外求學多年,我的魂魄與故鄉始終不曾分割。內心深處,一直祈盼著,與故鄉作一次心靈的對話,一些關於我身邊的山山水水,關於我的祖祖輩輩,以及那些在視野裏日漸遠去但在靈魂裏卻日漸清晰的曆史的對話。一直祈盼著,那些故鄉的靈山秀水,枯木古石,能在這樣的對話中,賜予我一些新的啟迪,新的感悟。

閉上雙眼,故鄉那些過往的歲月,如煙雲般在心中嫋嫋升起。那些自然與曆史的真相,如同雲雨中的巫山,在我腦海中若隱若現。

有一種蒼涼,揮之不去;

有一種頓悟,轉瞬即逝;

有一種孤獨,無人分享;

有一種祈盼,永留心底。

故提筆記下三峽那些遠去的歲月與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