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樂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離婚。
從街道辦事處的舊樓出來,他重一腳輕一腳,有些恍惚。外麵的熱浪波濤般湧來,他躲在屋簷下的陰涼處,望了一眼外麵慘白的天空,就感覺身體冒煙了。這是一片舊城區,臨街的房屋破舊低矮,安上空調後,散熱器都架在馬路邊上,轟隆隆地朝外排放熱氣。天在燒,地在烤,內心在煎熬。鄭長樂感覺自己快變成一縷輕煙,被驕陽蒸發。
廖豔從後麵跟上來,因為穿了雙恨天高涼鞋,走路一搖一擺,像跳腳尖舞,見鄭長樂在門口躊躇,以為是等她,眼睛一亮,就快步上前:“老公,要不……我們一起去喝點什麼?然後再一起吃頓晚飯,算我們的最後晚餐,好不好?”
“婚都離了,不要再亂喊!”鄭長樂眉頭一皺,滿臉厭煩。
這離婚手續也太簡單了,簡單得讓鄭長樂很失落。他準備了一堆堂皇的理由,比如說性格不合,要給廖豔留些麵子。結果呢,人家根本不問。紅本本繳上去,綠本本領回來,五分鍾不到就解決問題。這時代真是現代化了,什麼都追求高效率。隻是,十八年的婚姻,也曾經溫馨幸福的家,就這麼眨眼之間灰飛煙滅,讓鄭長樂實在有些恍惚。十八年呀,從青春到中年。自欺也好,欺人也罷,歡樂痛苦,層層疊疊加起來,畢竟是一段厚重的歲月,就這樣輕飄飄一筆勾銷?鄭長樂頭重腳輕,恍然如夢。
廖豔見他躊躇不語,還以為他心痛錢。她太了解他了,一貫節儉,就豪氣道:“那算我請你,好不好?天這麼熱,我們去那邊的水吧坐坐,歇一會兒涼。那裏有空調,環境不錯。你不曉得,現在的年輕人才會享受喲,哪像我們年輕那陣,你一支四分錢的香蕉冰糕就把我打發了。現在耍朋友興講情調,喝啥子‘鍾愛一生’,‘月亮代表我的心’,沒聽說過吧?名字都取得嘿(很)好聽,其實就是當年的清涼飲料,隻不過加了些花哨的顏色。走吧走吧,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我們也去學回年輕人,浪漫一把。對了,我請你喝一杯‘激情歲月’,保證你喜歡。”
鄭長樂白她一眼,厭煩中卻又有些好奇:“啥子‘激情歲月’喲,我聽都沒聽說過,啷個會喜歡?”
廖豔神秘一笑,暗暗得意。她是與時俱進了,趁鄭長樂上班,悄悄跟人溜出來瀟灑。泡水吧,逛迪廳夜總會,洗腳泡澡,享受生活。鄭長樂還是老一套,每天隻曉得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最多周末跟兄弟夥搓兩圈麻將,喝杯啤酒,完全還生活在上個世紀,簡直就是個土包子,也可憐。不過她不想刺激他,就裝出一臉不以為然:“咳,就是過去八分錢一杯的酸梅湯,你不是最愛喝嗎?現在換個名字叫‘激情歲月’,賣八塊錢一杯了,說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是歲月的味道。說你落伍跟不上形勢吧,你還不承認。走走走,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請客,帶你去開個洋葷,也時髦一回。”說完就上前要挽他的手。
這個女人,昨天還哭哭啼啼,求他不要離婚,說要痛改前非,要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可今天真離了,她竟屁事沒得,甚至還有點歡天喜地。真是沒心沒肺啊。鄭長樂胳膊一抖,甩開她,說:“傍大款了?有錢學會玩洋格了?”
廖豔收起笑意,頓時又一臉楚楚可憐:“老公,人活一世不容易,能快樂一天,就享受一天。就算我跟你賠禮道歉,還不行嗎?”說完身子一軟,又貼上來了。
鄭長樂突然煩了,覺得她真是不要臉。一把推開她,掏出剛領的離婚證說:“你看清楚了,這是啥子?國家法律,打脫離。啥叫打脫離你懂噻?不懂我再跟你解釋一遍,就是從今天起,我們兩個斷絕關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是井水,你是河水,我們互不侵犯,懂了噻?所以請你放尊重點,不要再跟我拉拉扯扯,亂喊老公。我不是你老公,也擔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