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把漢字釘入鞋底走路”(1 / 3)

中華文化母題的載體,是漢語漢字。

作為當今世界上操持人數最多的漢語漢字,其字數之多、詞彙量之大,居全球之首。盡管漢語漢字是目前人類千百種語言文字中的一種,但它卻是現存唯一的曆史最悠久的表意文字係統,幾乎每一個漢字都可以成為一個象征性符號,具有布萊希特所謂的“陌生化”效果。漢語漢字更能對接曆史,更體現了中華民族特色的文化詩學和悟性詩學。

“我學習把漢字釘入鞋底走路”①①章平:《章平詩選》第68頁,原鄉出版社(澳大利亞)2004年8月版。,這是比利時華裔作家章平在《漂泊海外見到國旗》一詩的章句,道出了漂泊途中言也母語、行也母語的文化姿態。章平自稱擁有了漢字,“我是自己的國王”——

流亡找啥個陸判?玲瓏心給玲瓏人

不要太多聰明,隻要活個沒有羈絆

或者裝裝醉兒,數鬆子,來把結它

笨就笨點,不必灑脫,慢慢兒彈

管他洗不洗得心頭塵緣

呼墨子,喚老子,有空過來下下棋

管他對不對路,隔不隔朝,斷不斷代

過罷高人癮,管他窗外今夕何年

憔悴讓給別人,獨咱紅光滿麵

有事沒事,每天笑笑,年年健康

說:咱是自己的中國,咱是自己的國王①①章平:《章平詩選》第52頁,原鄉出版社(澳大利亞)2004年8月版。

此詩算不得上乘。然而,在“自白”和“口語”式的表達裏,那“玲瓏心”、“裝醉兒”、“數鬆子”、“洗得心頭塵緣”、“墨子”、“老子”、“高人癮”、“今夕何年”、“紅光滿麵”等等詞語、句式,絕對是“中華性”之特有,是民族民間的智慧與瀟灑,是語言學上“所指”與“能指”的包容。

德裏達和羅蘭·巴特僅僅從語音的角度就認定中文是沒有能指的語言,此乃大謬。殊不知,漢字以象為本,是一種具有鮮明感性特征的視覺符號、語言符號、生命符號。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有三種:埃及的圖畫文字,蘇馬利亞和巴比倫人的楔形文字,還有就是中國的象形文字。如今,前兩種文字都拚音化了,唯獨漢字作為形聲互動的符號和顯示感性信息的語碼,不僅存活至今,還為詩性智慧和人文精神的霏布滋蔓提供了沛然的可能。從古到今,漢語所具有的多義、彈性、隱喻、佯謬、張力乃至以音係聯、諧音遊戲等等,都顯示了語言的非凡魔力。像“鳥”字,視而可識,察而見意,聽而聞聲,栩栩如生,包含了一種邏輯關係,一種美的畫麵。反觀拚音文字、枯燥抽象的“NIAO”,與之就沒有什麼可比性,更不要說“鳥”還可以衍生出各種各樣的鳥了。

在漢語文學表述上,“字之多義”足資傳送“情至多緒”,也很難用西方人的實證法可以尋辨文理。例如“斷腸”一語,是西醫用手術刀切斷了大腸、小腸或直腸麼?顯然不是。在蔡琰《胡笳十八拍》中,“空斷腸兮思愔愔”,“斷腸”是極言其悲傷之情;在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中,“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斷腸”成了倏忽間的一陣歡喜;在李白的《清平樂》中,“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斷腸”傳達的是因香豔而銷魂的感性迷狂;而在馬致遠的《天淨沙》中,“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那愁腸寸斷之人,浪跡天涯更思鄉,一語“斷腸”而盡得風流;現代口語“一寸斷腸千萬結”,用山西民歌“難活不過人想人”去回應,道出了親朋好友之間的心理連結。大量豐采的各地區的民間語言資源,更證明了“有限”的漢語能指“無限”的意緒。況且,外來語言進入漢語以後,漢語對其有強大的改造功能和靈巧的更新功能(如“康橋”、“翡冷翠”、“粉絲”等等)。反觀西方人(有些還被稱為“漢學家”“翻譯家”)所譯的中國文字,如把孔子的核心觀念稱作“陰陽”、“男女不平等”,把“數風流人物”硬譯為“計算一下花花公子有多少”,把“黃洋界上炮聲隆”直譯為“黃色的海洋的邊界響起隆隆的炮聲”,把“登堂入室”誤譯為“踏上禮堂再進入夫人的閨房”,等等,等等,豈不讓人啼笑皆非?中國詩文自有其語言的魅力,有其自在的、詩性的話語係統,簡直的、粗暴的外移,隻能導致情性的破壞。

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是在異域,那些用漢語華文從事寫作的一代作家,他(她)們的立身之本、生存之源,他(她)們的文化基石,命定地置於中華文化的深層環境,呼吸、吐納在使自己頭腦和思維獲得發散性的最好溫床——漢語漢字,其中年長一些的,似乎都能從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歌的長廊裏穿越而來。

旅美的木心(祖籍中國浙江),自稱是“從長曆史的中國來到短曆史的美國”,心中懷著一部木版本的文化鄉愁之離騷經。“我雖然在這裏,但並不屬於這裏”。不是說美國沒有花香鳥嗚,而是叫不出名字,聽不清語音,“看著聽著,不知其名,便有一種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尷尬相,所以在異國異域,我不知笨了多少!……哪天回中國,大半草木我都能直呼其名,如今知道能這樣也是很愉快的”①①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於是,從他的係列散文中,我們讀到了古色古香,讀到了“茱萸”,讀到了“九月初九”,讀到了“山東兄弟”,讀到了高雅的“上海”,滿紙氤氳著根源性的苦惱,卻也是古樸而華貴的人與自然的駢儷文,是“中華心”無意識地擴展到移居以後所經曆的文化差異上的感悟。同樣,在聶華苓的小說《桑青與桃紅》中,第三部寫到桑青一家人逃避警察追蹤,躲在台北一閣樓裏,用的語言絕對是精約、簡潔而又飽滿的漢語特色,誠如作者自述,“閣樓裏的語言是:一字,一句,簡單,扼要,張力強,甚至連標點符號也成為一律的句點了——那是恐懼的語言。”①①聶華苓:《浪子的悲歌》,見《桑青與桃紅》第3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如此書寫,也是由中國古典小說語言的“節製”化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