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離散與反離散(2 / 2)

……她在加大(按:加利福尼亞大學)工作多年,總是有可靠的養老補貼;即使她的第二任丈夫賴雅Reyhey在去世後隻給她留下債務,她仍有這數十年的版稅——她的作品被她的同代人重新發現,被她的後輩人尊為傑作,從港台到大陸都是轟動,銷售應是可觀的——她晚年的收入即便不是豐裕,至少應該能使她有一個舒適溫暖的起居。我想象傍晚時總該有人幫她做好溫熱的飯菜,盛在瓷盤裏送到日益老去的她的椅旁。那瓷器甚至不必是精致的,盡管自己在審美上那麼銳利和敏感,而身為李鴻章曾外孫女,她的手指也曾撫過瓷品裏最嫵媚的珍藏。

她使用的餐具是紙碗和紙碟。幾乎沒有家具,她平時就睡在地毯上。她不接電話、不回信,不應門,不與人來往,盡管她年紀已經太大了,甚至做不到將自己的公寓保持清潔。她瘦弱得陌生人見到她也要吃驚。倘若她腕上有年輕時戴上去的玉鐲,這時大約也能夠順著她骨瘦如柴的手臂一直推到腋下……

而她在死亡六七日之後才被警察發現。那時她躺在公寓的地上,雙眼閉著,蓋著一床毯子。她的逝去本應是被整個中文世界所注視著的,在她臨終的床前本應有人傾聽她的每一句囑托——但她甚至沒有臨終的床榻。她獨自在一卷鋪蓋上睡去。也許她是對的,因為又有什麼人能分擔她的生和死,又有什麼人和事能夠陪她擔當這最切身的一切。她在那麼年輕時便是獨自承擔生活,而她晚年的棄絕應該也是來自她自己的選擇。①①參見《回憶的季節》第98—99頁,中國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

孫笑冬在散文中引用了杜甫“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的詩句,但改了一字,將“晚有”改為“未有”。“絳”、“珠”二字與《紅樓夢》中黛玉前生所托的絳珠仙草偶合。絳珠,絳珠,豈非血淚是也。

這篇散文寫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傾城之戀》和《金鎖記》這些傑作的書寫者——晚年在美國一摜十載做考證而完成專書《紅樓魘》的張愛玲。她以如此孤寂淒慘的結局告別人世,令人不勝唏噓。一個秉有那麼高的天賦與才華的華人作家,漂落海外,竟居無定所,生計窘迫,舉目無親,衰病相連,最終於1995年9月在洛杉磯市羅契斯特街一個租屋黯然死去,竟無人知曉她何時停止了呼吸。張愛玲著有《傳奇》,她的死又是另一種“傳奇”的悲愴版本。年紀才七十有四,怎麼也不可謂“已經太大了”,隻能說是心靈“離散”後極度孤寂的一個明證,堪稱“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的海外“燼餘錄”。孫笑冬以憂憤的心緒寫張愛玲之死,不啻是一種反離散的書寫。

對於這種“反離散”的書寫,哈佛大學的華文作家張鳳作了相應的辨析。她寫道:

移民屬性因個人抒寫,漸漸原鄉想象成型,一代二代積極參與,原鄉漂流的意義形成多重,對角色認同或國族主義選擇等心理混沌,皆可趨近明晰醒悟。無盡鄉愁,也是種偷天換日的異鄉情調,隻是真正回溯探源尋根,往事不堪回首,時序空間交錯位移錯置,尋不著附會在故鄉中虛構的烏何有之鄉,才得稍稍治愈。主體適應形成的過程,正是個人的原鄉書寫與其他個人曆史與國族曆史的交錯融鑄,而國族曆史又與世界曆史互動綿延,如何由斷鴻零雁,萬般皆不是的疏離落空感覺,而轉化為主體性的實踐,兼容並蓄地鑄煉我們的思想觀點,啟發延續中華文化,應成我們的終極關懷。①①[美]張鳳:《北美華文文學的原鄉書寫與超越定位》,見《多元文化語境中的華文文學》第326頁,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人生本如寄。張愛玲的成就主要在中國的四十年代,五十年代起開始的漂流和離散,卻沒有發展出上乘的、有力度的“反離散”文學,這是她晚年真正的悲哀。好在她的後繼者們沒有放棄努力,在與安土重遷的曆史迥然不同的世紀,在具有“客地”與“原鄉”的先決認同情景裏,繼續重複思考並理解中華民族的集體潛意識,於“離散”處站立,殊異轉化為“反離散”的新概念,無論海角與天涯,都以書寫去彌合曆史的傷痕。

這自然引出了“根的寓言與家園的想象”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