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郛雲:古今戶口登耗不同,大抵易代之初常耗,而承平日久則豋。禹分九州島時,亦可謂盛矣。然明製軍匠等戶不分析,民戶之入籍者十漏五六。不知漢唐時又何如也。張文升曰:通觀曆代,雖處極盛,口不滿六千萬,以下農夫計之不過千萬家耳。而天下之田以方裏而九頃計之,千裏即九百萬頃矣,縱除山川城邑,約可得五百萬頃。禹貢雲天下之為千裏者九,何分田製祿之不可行乎?然今天下常苦人多而田少者,必荒蕪者多也。獨不觀之雍豫齊蜀乎?可慨也夫!但曆代戶口之數未必甚清,嗚呼,安得天下之戶口土田真清冊而籌之也!
史記一代政事之治亂、人才之消長,為後世鑒耳。廿一史之無關係而可削者甚多,至宋以後更為繁雜。如元史誌表列傳,瑣卑宂濫,何其漫無所裁耶?聖人刪詩書,而況後世之文與事哉?可刪者多矣。
明太祖謂羣臣曰:朕渡江以來,觀群雄所謂非淫即貪,奢侈者溺,剽賊者鬬,朕始有救民之心。當時張士誠恃財,陳友諒恃兵,朕獨無恃,恃不殺人、布信義、守勤儉而已,又恃卿等同心共濟。其時二寇相持,人有言士誠切近,勸朕先擊之,擊友諒,士誠必乘後。朕謂友諒剽而輕,士誠狡而懦,擊友諒,士誠必不能援;擊士誠,友諒空國來矣。此朕所以取二寇之先後也。二寇既除,或勸朕蕩平羣盜,乃取元都,或欲直趨元都,兼取隴蜀,皆未合朕意。夫先聲既震,幽薊自傾,朕所以命卿等先取山東,次及河洛,且朕親至大梁,止潼關之兵者,張思道、李思齊、擴廓帖木兒三人,皆百戰之餘,未必遽降,是以出不意,反旆北行。元都既舉,然後西征,張李望絕勢窮,以故不勞而克,然擴廓帖木兒猶能力戰相拒。向令未平元都,先與角力,彼人望未絕,勝負未可知矣。明祖料敵之明如此,而能禁殺掠、用賢才,此所以布衣崛起,直繼漢高而稱英主也!
太祖諭諸將校曰:朕昔下金華,有館卒能言元時點兵事,使者問其主將曰:兵有乎,皆安在?將舉佩囊片紙,指名曰:在此矣。及天下亂,以農夫市人戰,汝等娛樂不練士,有急安使?元兵最強,而將亡時乃亦如此。有國家者練兵可不急哉?
太祖禦製資世通訓曰:士不識時務者,聽世俗之諛譽,咬文嚼字以妨後學,詢及行事,茫然矣。徒高談而闊論,若是則君安用之?夫太祖之論士是矣,乃卒以帖括取士,非咬文嚼字而何?何乃自背其言也。
岢嵐州學正吳從權、山陰教諭張恒以給繇見,上問民間所苦,皆對曰:不知也,而非職事。上曰:學官即勤教,豈有不與人接者?朔望休暇、四時節序、朋友往來,民情世務當亦談及,夫其所學皆聖賢之道,固將用之,君雖不問猶且陳焉,概雲不知,何者為教,何以用之?將來其竄之極邊,榜諭於天下。考自洪武二年令天下皆立學,學者專治一經,以禮樂射禦書數設科分教。夫六藝之學正在民情世務用功,非僅習其文也。吳張二人概雲不知,其見罪也宜哉。但太祖言朔望節序、民情世務,亦當談及。是終以誦讀為正學、而經濟為兼學也,亦明昧參半矣。蓋太祖本可與言聖賢之學,但為前人詞章所溷,而當時無明聖道之儒者以告之,所以誌興實學而不能就,遂使一代學教終不出文墨故轍也。可概也夫!
太祖定金陵後,立管領民兵萬戶府,諭行中書省臣曰:古者寓兵於農,有事則戰,無事則耕,暇則講武。今兵爭之際,當因時製宜。所定郡縣民間武勇之材,宜精加簡拔,編緝為戶,立民兵萬戶府領之,俾農時則耕,閑則練習,有事則用之,事平有功者一體升擢,無功者還為民。如此則民無坐食之弊,國無不練之兵。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庶幾寓兵於農之意也。太祖此法甚善,不惟開創當行,守成亦當行之。今之鄉兵,亦此法之餘意也。
山西訓導葉居升上言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三事,切中洪武開國之病,乃不見用,而反逮問死獄中。何哉?夫以太祖之英明,而獨不能虛心受諫,甚可惜也。
解大紳洪武中大庖西上封事雲:治曆明時,授民作事,但伸播植之宜,何用建除之謬?方向、煞神甚屬無謂,孤、虛、宜、忌亦且不經,東行、西行之論,天德、月德之雲,臣料唐虞之曆必無此等之文。所宜著者,日月之行、星辰之次、仰觀俯察、事合逆順,七政之齊,正此類也。顏習齋先生嚐言:治曆本以敬授民時,今與民時、國政無與矣。呂氏月令,或古曆什一之存者,意正與紳論同。
建文元年,燕王起兵,上日召學士輩討論周官法度,處便殿,弄柔翰。方孝孺書事詩曰:風軟彤庭尚薄寒,禦爐香繞玉欄幹。黃門忽報文淵閣,天子看書召講官。鳴呼,以太祖之英武,一傅而為讀書論文之君臣矣!至所謂討論周官法度者,方且拘文牽義,更張於瑣屑之務,而所謂大經大略者,不知也。然則永樂豈能亡之哉,自亡耳!
永樂以臣篡君,罪無可逭。然實天開英武,繼太祖以定一代國運。不然,如建文君臣迂腐之行,不一二世而即削弱靡潰矣!欲三百年金甌天下,得乎?
仁宗諭楊士奇曰:近覺羣臣助我也,或快意行事,退思方悔。外間已進言。人主省過受諫如此,幾於聖賢矣。
洪熙宣德之治也,以三楊;天順之治也,以李賢、王翱、馬昴;宏治之治也,以劉健、劉大夏。孟子曰: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豈不信哉!
正統初,張太皇太後一日坐便殿,召張輔三楊入,怒責王振罪,女官刃加頸。已而釋之。乃三楊不能乘此時,明太祖製度,竄逐殛戮,卒致土木之變,而一代閹寺弄權,始於此矣。夫大臣於國家事成敗禍福,必宜為百世之計,而以身任之。豈可浮沈其間,而貽昔人遵養時晦之譏哉!韓琦之處任守忠,善矣!
李夢陽曰:夏蹇經綸悃愊,文皇北征,全國是屬。三楊熙績台省,坐臻太平,所謂代天之相也。英廟之遇文達,密畫顯斷,萬幾精核,局體一變。成化間三原河州覃縣封邱,居則嶽屹,動則雷擊,大事斧斷,小事海蓄,帷幄佞幸,請劍必殛。使見之者畏、聞之者懾,斯其人死生富貴足動之哉!然較之天順以前,則殊矣。時與位不同耶?委任權力殊耶?宏治中,華容洪洞鈞陽靈寶陽曲盧氏金陵安福,鹹稱名卿,然誌存納約,行在精審,苟濟其事,小枉安焉。局體又一變矣,雖形存罔暴義存驕直,亦運數然也。觀北地此言,宏治以前大臣氣象,曆曆可想。至正德而後,替矣!
劉文靖傳曰:宏治以前,士攻舉業,仕精法律、勤職事,鮮有博覽詞賦。間有之,眾皆慕說,必得美。除孝宗在宥,朝政有常,冠佩委蛇,士各奮興,健獨教人看經窮理。李東陽以詩文氣節,援引名流,健處之若不知者;吳寬文學著名,謝遷欲健薦之同相,健外示唯唯而已,強之則曰:待公柄事,與之同升。何景明年少有文,兼健同鄉人,謂得選翰林無疑,健獨嫌景明福薄也。夫明之初也,三物之學士,雖失於初服,而入仕以後精法律勤職事,猶然實業也。至宏治而後,士競以文墨相高,分門別戶,評古彈今,甚至棄職掌而專事浮靡,而國事日壞,淪胥以亡矣。東陽輩烏得辭其責哉!劉文靖所見,蓋加於諸公一等矣。嗟乎,此明代盛衰之一大關也!
正德時,崔銑與羅圮論一時大臣孰堪內閣,玘曰:能割頸者,斯可矣。銑曰:孰當之?玘曰:若求其次,其傅邦瑞乎。夫宰臣以休休有容為主,不專以剛烈見長也。崔羅二公之言,蓋慨正德朝宰執多依違羣小,國政濁亂,故思生死不渝者以主持之,所謂救時之論也。
王陽明寄楊邃庵書曰:身任天下之禍者,然後能攬天下之權;操天下之權,然後能濟天下之患。而君子之致權也有道,本之至誠,以立其德;植之善類,以多其輔;示之以無不容之量,以安其情;擴之以無所競之心,以平其氣;昭之以不可奪之節,以端其向;神之以不可測之機,以攝其奸;形之以必可賴之智,以收其望。坦然為之下以上之,退然為之後以先之。此書乃陽明一生之作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