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寒意的春風再一次吹落了梨花,綿綿冷冷的春雨又下了一整夜。
十幾棵高大的梨樹枝葉相接地分散在空曠的草地上,唐津津蜷縮在梨樹下,一動不動,他的身子冷冰冰的,像凍僵的刺蝟,梨花灑在他身上就像石頭上的雪。
他的旁邊還放著小火爐,以及打翻了的酒壺和酒杯。
這是清明節後的夜晚,正是雨水充足的時候。雨早在入夜以前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唐津津卻不曾帶上雨具,他坐下來的時候,單薄衣衫已經緊緊地貼在身上。
他在寒風冰雨之中點燃小火爐,燙上一壺酒,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直到昏沉的大腦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他確實是在寒冷的春夜裏沉沉睡去,身邊還有酒氣縈繞。
隻可惜天公畢竟不做美,他喝的酒是劣質的酒,是最最普通的二鍋頭,是最窮苦書生花了一文錢也會嫌不值的酒。他獨自一人躺在荒野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那樣一番詩情畫意。
他隻是不想讓人看見他發病時的狼狽。
打從娘胎裏就他犯了病,發病的時候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骼都會像要凍碎了一般。他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有人說,就是他在出生的時候發了病,凍了自己的母親。
他已經在病痛中掙紮了十六年。
小的時候他不懂,冷起來會死死地抓住旁人的褲腳,自從他認識了別人眼中的憐憫,每一次,預感到要發病了,他就會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希望不會有人看到他在地上打滾,也希望不會有人知道他即將悄然離去。
他是真的覺得這樣活著還不如一死了之。
可是他總也死不掉,即使有一次他醒來時身上堆了一尺厚的雪——不知道這是上天有大任要降於他還是對他前世的懲罰還不夠。
雨果然下了一整夜,他果然醒了過來。
第一眼看到的依舊是滿世界的黑,就像他心底深深的絕望。他摸索著找到酒壺,抓起來就往嘴裏送。酒,一滴不剩,就算把酒壺翻過來也嚐不到一滴,可是他還是努力的仰著頭渴求著,就像是掛在牆上還在蹬腳的鴨。
身上已經不在痛了,可是還感覺不到冷——這本該讓人裹緊衣服的春雨的冷,四肢依然無力,他爬不起來,隻能呆呆地躺在那裏,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意識不到。
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陽光穿過梨花刺激了他的眼。他艱難地爬起來,眼前的天地還在旋轉,雨後的陽光格外明亮,明亮得叫他站不穩腳。
他小心翼翼地把酒具重新埋在樹下,用草蓋好,這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踩著鬆軟的泥土往家裏走。
鄴北是在一座偏遠小城,唐津津家的房子卻是城裏最大的,家裏兄弟姐妹叔叔阿姨很多,多到讓他現在還沒認全。
好在父親還是一家之主,這也許是他最幸運的地方。
他照例從後門回家,不同的是,這一次那裏早早徘徊著一個人。是堂哥唐攸,平時沒少欺負他的那個,也是兄弟姐妹中最喜歡討好他父親的那個。
“喂,野種,”還沒走近,唐攸就迫不及待地叫道,“你還真是命大啊,居然還沒有死。”
因為母親不但早早去世,而且還是父親在外麵認識的,從未進過唐家的門,所以唐攸叫他“野種”。
唐津津不想理他,搖搖頭笑了笑,當作沒聽見地從他身邊走過。他雖然從小身患重病,從來都不受人待見,可其實在骨子,他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驕傲到毫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輕視。
一方麵在私下裏,每次發病的時候都想著不如一死了之,另一方麵,在家人麵前,驕傲的無法無天——這樣矛盾的性格確確實實出現在唐津津身上,盡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有什麼驕傲的資本。
“野種!”唐攸又罵一句,叫道,“喂!你聽到沒,別怪我沒提醒你,今天有客人來,指名要見你,你趕緊換了衣服去見見吧,別給我們丟臉。”
有客人?難怪,是父親叫他來等的吧,唐津津心想,他頓了頓,道了一聲謝連忙朝房間走去。
院子裏的老槐樹早已發了牙,雨後的陽光卻沒能吹散它身上的寒意,微風拂過枝條,唐津津裹了裹身上的衣。
走進大堂的時候,他感覺身上的涼意又深了一分。
大堂裏隻有兩個人,父親唐公路是坐著的,眼含怒氣,身邊是兩杯沒有動過的茶。另一人卻是站著,在大堂的中央直挺挺地站著,巋然不動,像一棵紮根在深土的樹,顯然受過嚴格訓練。他穿著一身黑衣,戴著鬥笠,臉上蒙一塊黑布,隻露出眼睛。
他們都沒有說話,像是對峙了好久。
“爹,”唐津津向父親行了禮,轉向黑衣人,“這位是?”
“你要找的人來了,還不肯報上姓名嗎?”父親冷哼一聲說,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黑衣人將唐津津上下打量一番,不悅地道:“你就是唐津津?怎麼是個病鬼。”從聲音上來看,他非常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