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1 / 1)

顧先生一家約我去費城郊區一個小的大學裏看花。汽車走了一個鍾頭的樣子,到了校園;校園美得像首詩,也像幅畫。依山起伏,古樹成蔭,綠藤爬滿了一幢一幢的小樓,綠草爬滿了一片一片的坡地;除了鳥語,沒有聲音。像一個夢,一個安靜的夢。

花圃有兩片,裏麵的花,種子是從中國來的。一片是白色的牡丹,一片是白色的雪球;如在海的樹叢裏,閃爍著如星光的丁香,這些花全是從中國來的吧!

由於這些花,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北平公園裏的花花朵朵,與這些簡直沒有兩樣;然而,我怎樣也不能把童年時的情感再回憶起來。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些花不該出現在這裏,它們的背景應該是聽雨軒,應該是諧趣園,應該是故宮的石階,或亭閣的柵欄。因為背景變了,花的顏色也褪了,人的情感也落了,淚,不知為什麼流下來。

十幾歲,就在外麵漂流,淚從來也未這樣不知不覺地流過。在異鄉見過與童年完全相異的東西,也見過完全相同的花草。同也好,不同也好,我總未因異鄉事物而想過家。到渭水濱,那水,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我隻感到新奇,並不感受陌生;到鹹陽城,那城,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我隻感覺到古老,並不感覺傷感。我曾在秦嶺中搖過與香山上同樣紅的楓葉,我也曾在蜀中看到與太廟中同樣老的古鬆,我也並未因而想起過家;雖然那些時候,我曾窮苦得像一個乞丐,而胸中卻總是有嚼菜根用以自勵的精神。我曾驕傲地說過:“我,到處可以為家。”

然而,自至美國,情感突然變了,在夜裏的夢中,常常是家裏的小屋在風雨中坍塌了,或是母親的頭發一根一根地白了;在白天的生活中,常常是不愛看與故鄉不同的東西,而又不敢看與故鄉相同的東西。我這時才恍然悟到我所謂的到處可以為家,是因為蠶未離開那片桑葉;等到離開國土一步,即到處均不可以為家了。

花搬到美國來,我們看著不順眼;人搬到美國來,也是同樣不安心。這時候才憶起,故鄉土地之芬芳與故鄉花草的豔麗。我曾記得,八歲時肩上扛起小鐮刀跟著叔父下地割金黃的麥穗。而今這童年的彩色版畫,成了我一生中不朽的繪畫。

在沁涼如水的夏夜中,看牛郎織女的故事,才顯得星光晶亮;在群山萬壑中,有竹籬茅舍,才顯得詩意盎然;在晨曦的原野中,有拙重的老牛,才顯得純樸可愛。祖國的山河,不僅是花木,還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吟可詠的詩歌,是兒童的喧嘩笑語與祖宗的靜肅墓廬,把它點綴美麗了。

古人說:“人生如萍”--在水上漂流;那是因為古人未出國門,沒有感覺離國之苦。萍還有水流可籍;依我看:人生如絮,飄零在此萬紫千紅的春天。

宋末畫家鄭思肖畫蘭,連根帶葉均飄於空中,人問其故,他說:“國土淪亡,根著何處?”國,就是根,沒有國的人,是沒有根的草,不待風雨折磨,即行枯萎了。

我十幾歲就無家可歸,並未覺其苦。十幾年後,祖國已破,卻深覺出個中滋味了。不是有人說:“頭可斷,血可流,身不可辱”嗎?我覺得,應該是“身可辱,家可破,國不可亡”。

1939年5月

夢中的家園

三毛

夢中的家園

是久遠歲月的地方

是永恒追溯的地方

坐在荷葉上

微曲食指

朵朵白雲靜止在空中

花香四溢

百鳥朝聖飛舞

沒有風雨

沒有鹽水

也沒有油燈

也沒有愛人的眼淚

樹上結滿光豔的聖果

樹下是酥手撫琴的天堂

琴聲一遍又一遍的抒情家園

我的夢中沒有血肉之分

也沒有冬天的窗花開放

歲月的無限悠長

把心愛擁在懷中

身體發燙

左手讀書右手向天

把家園的溫柔藏在心底

把光芒的希望

與樸素的追求交給未來

讓我的幸福源源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