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開國,迄於唐亡,近七百年(二二○年至九○七年),是中國的中古時期。在此期間,政局的分合,民族的紛擾,國勢的盛衰,經濟的榮枯,變幻無窮,罄南山之竹,史學家無法完全窺其端緒,明其軌跡。可是,在史學上,卻有其發展的大脈絡,大趨勢。其繼承傳統史學之跡甚為明顯;其創新史學之處比比而是;史學的洪流,滔滔若江河澎湃;曆史的威嚴,凜凜似秋風凜冽;寫史英才,風起雲湧,珍貴史籍,繽紛披陳,是空前的盛況;社會人群,維護曆史,國家要道,借鏡往跡,是罕見的現象;馴致時代愈衰,史學愈盛,國家愈強,史學愈大。這是史學的大時代,綜其總成績,可得而縷述:
史官的設立,繼承了兩千年的傳統,而製度益趨完美。天子言行,國家大政,史官和墨濡筆,及時記載於朝廷之上;及退朝,廣參文獻資料,編錄起居注,浩繁的卷帙,保存了甚為原始的史料;與天子秘密議政的宰相,又親撰時政記,以存關係國家的大事。記注之法,如此完密,超越了三代、兩漢(貞觀、永徽之代,言事者安論紓詞,記事者和墨濡筆,令人神往)。新設立的史館,任職其中的史官,又根據起居注、時政記及相關廣泛資料,纂修實錄、國史,史官由記事兼及修史,大量的當代史,及時寫成,史學的偉業,由此呈現。凡後人須曆經艱辛搜訪、考證而仍僅能得其鱗爪的史事,皆得及時保存。以唐玄宗一朝為例,開元起居注竟修成三千六百八十二卷之巨帙,浩瀚如此,世界上有何國家民族,有此保存曆史的偉業?這是中國中古史學大有成就者一。
史官及時記事,及時編錄,原始史料盈積,有誌勒成一代巨著的史學家,遂競出其間。“一代之史,至數十家”,是其盛況。寫後漢史者二十九家,寫三國史者十九家,寫晉史者十八家,寫十六國史者三十一家,寫南朝史者三十九家,寫北朝史者十八家,同一時代,不同之史群出,史學盛事,殆盡於此。至唐代官修曆史,私人寫史之風趨微,而其統不絕。今存而光彩閃爍的此類史書,如範曄的《後漢書》、如陳壽的《三國誌》、如李延壽的《南北史》,皆為精湛之作。其未傳之作,亦多精彩(如韋昭的《吳書》、華嶠的《漢後書》、臧榮緒的《晉書》、崔鴻的《十六國春秋》)。六七百年間,史家如雲,史書如林,而史家非妄作,史書具水準,這是中國中古史學大有成就者二。
史料盈積,史書群出,史學風氣遂彌漫社會。“四境之內,家有文史”,不隻是梁武帝時代的現象。蓬勃發展的文學,此時與史學合流;極盛一時的玄學、佛學,亦與史學相通;“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怪異的現象,說明曆史的無所不在。於是一個史學的社會形成。在這個社會裏,曆史尊貴而威嚴。“名書史籍”,是“君子之上務”,“衣文衣,食珍膳,坐金屋,乘玉輦,不入彤管之書,不沾青史之筆,將草木以俱落,與麋鹿而同死”,修史的史官,其“達者,大則與日月齊明,小則與四時並茂”,曆史的尊貴如此。刑政不善,史筆必書,屍位素餐,直史不容,專橫於萬民之上的君主,深懼曆史,曆史的威嚴,又如秋風的凜冽。曆史尊貴威嚴,人類借之趨向文明。“守鐵石之深衷,厲鬆筠之雅超,見貞心於歲暮,標勁節於嚴風,赴鼎鑊其如歸,履危亡而不顧,書名竹帛,畫象丹書,前史以為美談,後來仰其徽烈”,曆史所鼓舞於社會人群者,愈於宗教。所以大駢文家劉勰便倡言“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嬴是非之尤”了;史學批評家劉知幾自然進一步高倡“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的宏論了。史學的社會形成,人類完全進入曆史之中,這是中國中古史學大有成就者三。
“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孔子尊賢懲惡的史學,奉為萬世的準則。“世有著述,皆擬班、馬。”“自史官放絕,作者相承,皆以班、馬為準。”司馬遷、班固的史學,成為崇拜效法的對象。這是繼承傳統史學昭然在人耳目者。然而創新不絕,治史方法,出現了聚群書而考其異同,辨其是非的方法,也出現了集體寫史的方法;寫史範圍,擴大到凡典章製度、人物傳記、族譜、方誌、地理等皆在撰寫之列,而最後有舉世無匹(以並世而論)的典章製度通史(《通典》)出現。史學承舊,亦複創新,其發展宛若江河的奔流澎湃,沒有中斷,沒有枯竭,史學的生命無窮,曆史的新頁遂現。這是中國中古史學大有成就者四。
正統的史學思想出現,凝聚了國家民族的統一與結合;正統觀念的形成,官修正史的製度建立,產生了一部綿延數千年的正史,舉世無與倫比。向使修史不變成國營企業,浩瀚的史料,或成廢紙;假若唐太宗一朝,不傾力修成晉、梁、陳、北齊、周、隋六代之史,六代之史,存歿難知。論史須衡量其大者。由正統史學思想帶來的正統非正統之爭,自官修正史製度所衍生的官僚化弊端,皆無損正統史學思想與官修正史製度的建樹。這是中國中古史學大有成就者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