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孤獨浪子(1 / 3)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裏飛雪,將穹蒼作烘爐,熔萬物為白銀。

雨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自達6從北而來,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雨水,卻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賀文海打了個嗬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廂裏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賀文海歎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地喝著酒時,也劇烈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一支派克鋼筆,開始描繪一個人像,筆尖細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隻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筆尖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裏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隻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叫停了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開車的大漢立刻大喝一聲,少爺慢點!

這大漢滿麵虯髯,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賀文海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像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賀文海竟在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繪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地站在土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滿了雨水。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土堆裏埋著的,就像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開車的大漢卻似已見慣了,隻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麵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賀文海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有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裏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賀文海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雨地裏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髯大漢沒有說什麼,心裏卻在暗暗歎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麼?你為何總是隻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本雪白的畫紙,賀文海又開始描繪,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描繪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了他的心,也占據了他的軀體。

雨,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時風中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汽車轟鳴聲輕得多,但卻是賀文海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按下窗戶玻璃。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麵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的轟鳴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水,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裏,他身上隻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等車開到前麵時,賀文海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縫,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崗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賀文海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夠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賀文海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吩咐停車.,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賀文海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邊的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賀文海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麼就上來喝口酒吧,一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這麼樣一句話來,賀文海連眼角的皺紋裏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麼?”

賀文海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賀文海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麼?”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賀文海大笑著,馬自達驕車已急馳而去,漸漸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賀文海還在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麼?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起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開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隻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賀文海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把槍麼?”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把槍麼?”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把槍,那隻是一條三寸多長的鐵片,既沒有槍套,也沒有槍的準心,甚至連槍柄都沒有,隻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麵,就算是槍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隻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賀文海非但沒有笑,反而歎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旅館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魚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裏堆著十幾輛用油布蓋著的空貨車,油布上也積滿了雨水。東麵的屋簷下,斜插著一麵醬色鑲金邊的旗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麵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旅館前麵的飯店裏,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賀文海到這裏的時候,旅館裏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店裏找了張角落裏的桌子,要了瓶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黑了。

那虯髯大漢已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麵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幹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賀文海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隻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押運也有人住在這旅館裏,像是剛從南邊押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