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日:“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日: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譯文”
孔子說:“六經對於治理國家來說,有著共同的作用。《禮經》可以規範人的行為,《樂經》可以引導人和諧融洽,《書經》可以使人借鑒效法往事,《詩經》可以表達情感,《易經》可預測天地的神奇變化,《春秋》可以使入明白大義。”太史公說:“世上的道理及解決問題的辦法很多,難道不偉大麼!言談如果稍稍切中事理,也可排解世間許多紛爭。”
“原文”
淳於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嚐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於髡說之以隱日:“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日:“此鳥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譯文”
淳於髡是齊國的一個上門女婿,身高不到七尺。為人滑稽,很有辯才。他多次出使諸侯各國,沒有受過屈辱。齊威王在位的時候,喜好講隱語,又喜歡徹夜飲酒淫樂,沉湎於淫樂酒色,不治理政事。把國家大事委托給卿大夫處理。朝中百官荒淫無度,政治腐敗。諸侯各國都來侵略。國家的危亡,就在旦夕。齊王身邊大臣都不敢進諫。淳於髡用隱語勸他說:“都城中有一隻大烏,停歇在國王的庭院中。這隻烏三年來既不飛,也不叫。請問國王您知道這鳥是怎麼回事嗎?”齊威王說:“這隻鳴不飛則已,一飛就會衝上雲霄;不叫則已,一叫就會驚人。”於是馬上召見七十二個縣長,獎賞一個,殺了一個。發兵禦敵,諸侯各國十分驚恐,都把他們侵占齊國的土地歸還給齊國。強大的齊國威行三十六年,這些話都記載在《田完世家》裏。
“原文”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於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於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日:“先生少之乎?”髡日:“何敢!”王日:“笑,豈有說乎?”髡日:“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日:‘甌窶滿篝,汗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日:“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日:“臣飲一鬥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日:“先生飲一鬥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日:“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禦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鬥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帶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鬥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鬥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日: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日:“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嚐在側。
“譯文”
齊威王八年,楚國大舉進軍攻打齊國。齊威王派淳於髡出使趙國,請求趙國出兵相救。讓他攜帶禮物百斤黃金,十輛馬車。淳於髡仰天大笑,把帽帶子都笑斷了。齊威王說:“先生嫌帶的少嗎?”淳於髡說:“怎麼敢呢。”齊威王說:“既不嫌少,那你為什麼笑呢?”淳於髡說:“今天我從東邊來,看到在路旁有向土地神祈禱的農夫,拿著一隻豬蹄、一杯酒,祈禱說:‘高處狹小的田地收獲滿筐,低下平坦的田裏收獲滿車;五穀豐登,米糧滿倉。’我看見他供奉祭品那麼少,而要祈求的東西又那麼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增加禮物黃金一千鎰、白璧十對、馬車百輛。淳於髡就告別齊威王來到趙國。趙王撥給他精兵十萬,裹有皮革的戰車一千輛。楚國聽到了這消息,連夜撤兵。
齊威王十分高興,在後宮設酒宴,招待淳於髡,賜他飲酒。問他說:“先生能喝多少酒才醉呢?”淳於髡回答說:“我喝一鬥也醉,喝一石也醉。”齊威王說:“先生喝一鬥酒就醉了,怎麼能喝一石呢?能把其中道理說給我聽聽嗎?”淳於髡說:“在大王麵前賞酒給我喝,執法官站在旁邊,禦史站在後麵,我心驚膽戰,低頭伏地喝酒,喝不過一鬥就醉了。假如父親有貴客,我卷起衣袖,彎腰跪著,捧著酒杯,在席前侍奉,客人不時地把喝剩的酒賞給我喝,我也端著酒杯不時敬酒,幾次下來,喝不到二鬥就醉了。倘若是老朋友很久不見麵,突然相遇,高高興興追述往事,互相談些私情,大概喝上五六鬥就醉了。如果是鄉裏聚會,男女雜坐,不緊不慢,巡行互相敬酒,又玩六博、賽投壺,呼朋喚友,握手言歡,不受處罰,眉目傳情無禁忌,麵前有墜下的耳環,後麵有掉落的簪子,我內心很喜歡這樣,大約喝上八鬥酒也隻二三分醉意。太陽落山了,酒也喝完了,將酒裏剩下的酒合在一起,男女促膝而坐,腳挨著腳,杯盤零亂不堪,堂上的燈燭也滅了,主人留下我而把別的客人送走。女人的綾羅衣襟已經解開,隱約能聞到陣陣香氣,在這個時候我心中最快樂,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說:酒喝得太多會出亂,樂極生悲,一切事情都是如此。這也就是說什麼事都不能過分,過分了就要衰敗。”淳於髡用這些話來規功齊威王。齊威王說:“你說得很好!”於是就停止通霄夜飲,任命淳於髡來主管接待諸侯各國賓客事務。齊王王室舉行酒宴,淳於髡常常在場作陪。
“原文”
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優孟者,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日:“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日:“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喁,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日:“何如?”對日:“臣請以雕玉為棺,文梓為槨,椴、楓、豫章為題湊,歲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於前,韓、魏翼衛其後,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日:“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奈何?”優孟日:“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壟灶為槨,銅曆為棺,齎以薑棗,薦以木蘭,祭以粳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譯文”
淳於髡以後一百多年,楚國出了個優孟。
優孟原來是楚國的樂官,身高八尺,有辯才,常常用說笑的方式規勸楚王。楚莊王的時候,有一匹楚莊王喜愛的馬,給它穿著綿繡的衣服,養在華麗的房屋裏麵,睡在設帷帳的床上,拿棗脯來喂他。後來馬因為長得太肥,死了。楚莊王讓群臣為它辦喪事,要用棺槨收斂屍體,按照安葬大夫的禮儀標準安葬它。左右群臣對這件事議論紛紛,認為不應該這樣做,莊王下令說:“有人敢對葬馬的事來進諫,以死論處!”優孟聽說了這事,走進殿門,仰天大哭。莊王聽到大吃一驚,問他為什麼哭,優孟說:“這匹馬是國王特別喜愛的。憑楚國這樣的堂堂大國,還有什/厶事情辦不到的呢?國王卻隻按大夫的禮儀埋葬它,禮儀太輕了。請國王按安葬國王的禮儀來埋葬它。”莊王說:“那是個怎麼個葬法。”優孟回答說:“我請求國王用雕刻花紋的美玉做棺材,用漂亮的梓木做棺槨,用楩、楓、豫、樟等上等木料做護棺,派士兵挖墓穴,讓年老體弱的人背土壘墳。齊國、趙國派人陪侍在前麵,韓國、魏國的代表在後麵護衛。設立廟堂,用最高規格的祭品來祭祀,封給萬戶大縣作為它的供奉。諸侯各國聽到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輕視人而重視馬了!”莊王說:“我的過錯,竟到了這種地步嗎?該怎麼辦呢?”優孟說:“請讓我替大王把它當作一般的牧畜一樣來安葬它,挖個土灶作為外槨,用銅鑄的大鍋作為棺材,再用薑棗調理調理,鋪上木蘭樹皮,用稻米作祭品,用大火作衣裳,把他安葬在人們的肚腸裏麵。”於是楚莊王就派人把死馬交給主管宮中膳食的官,不讓天下人傳聞他貴馬賤人的事。
“原文”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日:“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日:“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日:“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複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日:“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複來。王日:“婦言謂何?”孟日:“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日:“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譯文”
楚國宰相孫叔敖知道優孟是一個賢人,對他很好。後來孫叔敖生病快要死了,囑咐他的兒子說:“我死了以後,你一定很貧困。到那時,你就去拜見優孟,你對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過了幾年,他兒子生活很貧困,背著柴薪在路上遇到優孟,就對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父親臨死時,囑咐我貧困時去拜見優孟。”優孟說:“你不要到遠處去。”自己馬上做了和孫叔敖一樣的衣服帽子穿戴著,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一年多過去了,優孟模仿得很像孫叔敖了。楚莊王和左右大臣也分辨不出來。有一天楚莊王設宴,優孟上前敬酒。莊王大為驚訝,以為孫叔敖複活了,想用他作楚國宰相。優孟說:“請國王讓我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三天後再來做宰相。”莊王答應了他的請求。三天以後,優孟又來見莊王。莊王問他說:“您妻子怎麼說?”優孟說:“妻子說千萬不要答應,楚國宰相不值得做。像孫叔敖那樣,做宰相的時候,盡忠盡職,為政廉潔來治理楚國,楚王才得以稱霸。如今他死了,他的兒子沒有立錐之地,窮得靠打柴來維持生活。如果做楚國宰相像孫叔敖那樣,倒不如自殺!”接著唱道:“住在山野耕田很苦,難以獲得足夠的食物。外出做官,本身貪汙卑鄙的,積賺錢財,而不顧恥辱。想在自己死後家庭富足,又怕貪髒枉法,作奸犯科而犯下大罪,自身被處死而家室也被滅絕。由此看來,貪官怎麼能做呢?想到要做個清官,奉公守法忠於職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的事,清官又怎麼做得呢!楚國宰相孫叔敖,一生操守廉潔,一直到死,現在妻子兒子卻靠背柴賣為生。做清官不值得啊!”楚莊王聽優孟這樣一說,於是向優盂表示歉意,就召見孫叔敖的兒子,將寢丘四百戶的地方封給他,用來供奉孫叔敖的祭祀,此後傳到十代沒有斷絕。像優孟這樣,才算是懂得把握講話時機的了!
“原文”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簷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日:“汝欲休乎?”陛簷者皆日:“幸甚。”優旃日:“我即呼汝,汝疾應日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日:“陛簷郎!”郎日:“諾。”優旃日:“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譯文”
在優孟以後二百多年,秦國有個優旃。
優旃是秦國的戲子,個子特別矮小。擅長講笑話,但他講笑話,合乎大道理。秦始皇的時候,有一次,宮中大擺酒宴,正碰上天下雨。在殿階下拿著盾牌站崗的衛兵,衣服都被淋濕了,凍得直哆嗦。優旃見了很憐憫他們,於是對他們說:“你們想休息嗎?”衛兵都說:“非常希望休息。”優旃說:“等會兒,我一喊你們,你們就趕快高聲回答說‘喏’!”過了一會兒,宮殿上向秦始皇敬酒。高呼萬歲。優旃走到欄杆旁大聲呼喊,“衛兵們!”衛兵高聲回答:“喏!”優旃說:“你們雖然長得很高大,可有什麼用呢,隻能在雨中站崗!我雖然長得矮小,倒有幸能夠呆在屋裏休息!”於是秦始皇讓衛兵分成兩班,輪流替換。
“原文”
始皇嚐議欲大苑囿,東至函穀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日:“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麇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譯文”
秦始皇曾經召集群臣商議,想要擴大皇家園林規模。東到函穀關,西到雍縣、陳倉。優旃說:“太好了!多放些禽獸在裏麵。敵人從東麵來侵犯,讓麋鹿用角去觸撞他們就足夠了!”秦始皇因此就停止了擴大園林的計劃。
“原文”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日:“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於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