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皇宮東北角的鼓樓響起了低沉詭異的鍾聲。整整七十五下,簡單陳述了那個為開創大清鼎盛局麵付出一切的女人的一生。
敏梅雖然早有預感,但是當這一刻來臨時,她還是承受不住。那個她七歲那年進宮,第一個向她伸出手的美麗婦人,那個在她遇到困難排擠感覺無望時,不停鼓勵,排除眾難,一心幫她的親人。昨日還與她在花園裏恣意暢談的祖母。今日卻躺著床榻上慢慢變得冰冷僵硬。
她不敢去鹹若殿裏布置妥當的靈堂,她隻能躲在房間裏低低啜泣。金珠被她鎖在了門外,就連惜兒也不得進入。她蜷縮在床榻上,像一個小球一般縮成一團。蒼白的麵頰上淚流滿麵。緊緊環抱的手臂卻壓製不住那宛若寒風中的落葉一般顫抖的身體。
門外惜兒不停拍打著門扉,喊著額娘。
她聽不見了,都聽不見了,所有的感知都在得知皇奶奶離世那一刻喪失。她覺得自己仿佛又墜入失去父母時的無望之中,那個一直保護她,關愛她的人走了,從今年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對她了。心也被掏空了一大半,狂亂的思緒讓她根本無法顧忌那許多。
她隻是想要靜一靜,心中想著或者靜一靜就會好了。
新年剛過,鹹若殿內原本掛著紅色幔帳的地方,一夕之間都換成了長及地麵的白幡。她走上台階,眼睜睜的看著從身後掠過的風吹入殿內,將那白幡高高揚起,然後又任它淒婉飄落。
巨大的棺槨擺放在廳中,那個總是對她慈愛關懷的老人,此刻正躺在那裏麵。太皇太後的葬禮必須濃重,繁複的禮節和安排需要耗費一定的時間,所以為了保存屍身的完整,殿內的爐火都熄滅了,風吹得屋內僅剩的燭火也明明滅滅。她從七歲入宮就一直住在這座宮殿裏,直到今日,房間裏再沒燈火的交會,她才知道,原來這鹹若殿,竟是個不透陽光,陰冷異常的屋子。那些輝煌,那些燦爛仿佛都隨著皇奶奶的離去而一同逝去。房子的主人不在了,屋子也就跟著死去了。
她身上還穿著紅色的宮服,當她踏入殿內,俯身磕頭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
她卻仿若絲毫未覺一般,隻是麻木的跪著,看著。仍由淚水斑駁了麵容。
原本跪在棺槨前燒紙錢,已經換上素白喪服的仙蕊慌忙從地上起身來到她的身邊。“敏梅,你怎麼連衣裳都沒換?快些回房去換了來吧。”紅色在白喪上是最為衝突的顏色,她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
她沒開口,隻是慘淡的死死盯著那棺槨。
“不用換。”大殿裏傳來低啞悲痛卻不失威嚴的男聲。
敏梅微微怔仲,抬頭看見皇帝跪在最靠近皇奶奶梓宮的地方,神色複雜的看著她。
皇帝微微閉了眼,低嘎的嗓音透著濃重的哀傷。“皇祖母一直喜歡看她穿紅色的宮裝。”
她望著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悲傷神色,原來身為皇帝也並非真能做到絕情絕義,起碼此刻,她相信對於皇奶奶的離世,皇帝的悲痛不會比自己少。
梓宮放在鹹若殿內整整十七日,敏梅也在靈堂前跪了十七日。她知道這是最後的陪伴了,與皇奶奶的相依相伴,到這裏也就走到了終點。身體虛弱到了極致,她卻一直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隻是十七日,她卻沒有等回理應回京奔喪的常寧。
按說太皇太後殯天,皇子皇孫是必須到場的,送葬的隊列裏連早年被流放到外的襄親王世子也班列在位,卻獨獨少了恭親王常寧的身影。乾清宮那邊傳來的解釋是,戰事未歇,身為前線首領的他不便回朝。命他就地自行吊唁。
可是敏梅卻還是在這解釋中察覺出了一絲詭異。
按照常寧的性子,絕不會錯過這送親人最後一程的機會。半個月前,常寧的來信中談到了戰事大捷,說不日就能凱旋回京,但是關於太皇太後的離世卻沒有隻言片語。恐怕他不是抽不了身回京送葬,而是遠在前線的他根本就不知皇奶奶已經離世。
即使因為戰亂閉塞,消息不靈通,但這麼重大的事情,有了民間百姓的口耳相傳,怎麼可能完全不知。
解釋隻有一個,那就是有人有心瞞住了常寧。
能做到隻手遮天這一點的,她說認識的人中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帝。隻是皇帝為什麼要瞞住他呢?這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
從安葬皇奶奶的東陵回來的路上,她始終沉默不語,宮道上還有殘餘的不肯消融的積雪。隊列走得極其緩慢,七年了,這是她七年之後,首次出宮。皇帝當年的一句“暫時”讓她在那高聳的宮牆裏一呆就是七年,而她的男人也因為自己受製於那高位上端坐的君主,不得不在前線浴血奮戰,整整七年,不得回家。
簾子掀起來,寒風陣陣。這路還是那年她回京時的路。隻是此刻的她卻失去了那時殷殷期盼的心情。身邊陪著她的不是喜言善語的葉兒而是換成了沉默少語的金珠。遠眺著路的盡頭,那個冰冷的宮殿裏也再沒有翹首等待她的親人。
惜兒還在她懷中,當皇奶奶被安置在地宮中的時候,她就醒悟了。保護她的人不在了,而懷中還有猶待她庇護的孩子。對於未來,她無法預知丁點。這樣處境之下的她,除了將自己變得更加堅強,別無他法。
回到慈寧宮裏,推開屬於她的房間,同行的幾個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她站在門口,這樣的天氣裏,背脊上竟是起了一層冷汗。
原本整潔的房間裏,此刻隨意四散著淩亂的物件。桌子上,櫃子裏的東西都被拖拽到地麵上,寬大的床榻上整齊疊放的被褥也被掀起繁亂的攤疊在那裏。
“格格!”金珠驚喘的低呼一聲。眼前的景象簡直就像是被劫匪洗盜過一般。雖然宮中宮人偷盜的事件也曾有耳聞,但多是些小偷小摸的行為,極為隱秘不易察覺,往往事發多日後才被主人察覺。今日這般肆意妄為的入室搶盜的行為卻是不曾有過的事情。
她緊抱住懷中因恐懼而顫抖的惜兒,顯得異常鎮定。低頭,柔聲哄到:“惜兒別怕,額娘在這。”這種時候,她不能因為自己的慌亂惹來旁人的不安,所以她強壓下了心中的那份惶然,手心卻一片冰寒。
眼睛看著那原本放置她秘密的地方,心中淒然一笑,對這一切已經有了知曉。該來的還是會。恐懼,無措,於事無補。
果然,她剛換下喪服,乾清宮裏就派了顧問行就匆匆跑來傳話,說是皇帝招她南書房見。
她跪地接旨,麵上帶著淡然的笑意。起身,對一旁的金珠囑咐了幾句就跟在顧公公身後走去。
金珠畢竟不是一般的丫鬟,看見這個情形,已經深覺有異,隻是此刻深處宮中,動輒不得,待到敏梅走後,她連忙回屋給常寧飛鴿傳書。也明白遠水救不了近火,但已經有了亂了方寸的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依然是這南書房,眼前坐著的依然是那身居世間極位的皇帝。隻是跪在地上的她,卻已經不是七年前那個對於自己的命運隻能恭順承受的敏梅了。
她心中疑問著,到底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他已經擁有世間最高的位置了不是嗎?她不懂為何有人能將權勢和名利看得如此之重,她一直以為人世間最珍貴的就是真情。皇帝與常寧,皇帝與自己,都曾是最為親密的人啊。莫非著皇權真是吞噬人心之物?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神色複雜的看著眼前挺直跪立的敏梅。
“敏梅,交出來,交出來,我或可免你一死。”皇帝似乎心中還有掙紮。
敏梅看著眼前那被明黃色包裹的尊貴身影,心中隻覺難受。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皇帝這樣對立著。
“皇上,敏梅不能交出來。”她難過的說到,也不假裝不知皇帝說的是什麼。既然他能派人去她的廂房搜查,相信一定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了。不然以他的心思縝密,絕不會容許自己如此貿然行動。
皇帝臉色立馬變得鐵青。瞪著她看了一會,陰沉的說道:“敏梅,你不會真的天真的以為你可以憑著一紙詔書把朕拉下皇位,將常寧拱為人君吧。”
敏梅淺笑低吟:“不,皇上,敏梅自私,自認做不到仙蕊姐姐那般大度看著自己的丈夫坐擁三宮六院還淡然處之。所以這江山,就算皇帝要給常寧,敏梅隻怕也會從中阻撓。”這是真話,隻是皇帝要不要信就隻能隨他了。
皇帝眯了眯眼,眼中迸出凶光。“你這是在諷刺朕嗎?你可知我隨時都能安置一條罪名殺了你。”
在這樣的目光下,哪怕換成那些七尺男兒的大臣,也會軟了腳跟,可是敏梅卻隻是淡淡笑著,他果然想歪了,“敏梅知道。皇帝要人今日死,那人絕無活過明天的機會。”他是金口玉言,i皇權賦予他的權力就包括了唇齒之間,決定一個的生死。
她突然變得不怕了,七年前她手中沒有籌碼,對這皇權妥協過一次,讓常寧和自己承受了七年的分離之苦。她在宮中拘禁不得自由,而常寧卻在沙場幾經生死。
這一次,她絕不要再妥協,因為她知道皇奶奶已經不在了,她沒有了避風港,而自己身後還有一群亟待她保護的人。擔子,她必須一人承擔下來。她是退無可退了,隻能背水一戰。
皇帝見她這般執拗,自己在她房間又並未搜出那詔書,心中還有忌憚。思來想去,終於歎了口氣:“敏兒,不要怪皇帝哥哥,那東西我不能讓它流傳出去。這不僅僅是我個人榮辱權勢的得失,那詔書同樣關係著朝廷和大清的政局。我再說一遍,隻要你願意交出詔書,我或可放你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