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謀國盡書生
大業由人定,今古幾麾旌?向來謀國,萬事盡出書生。安識鯤鵬變化,九萬裏風在下,如許上南溟。推盞旁邊笑,江山片刻傾。
看世事,幾分能隨人願?不過上下沉浮,何必傷情!也是天家龍種,國祚消歇時,怎得獨自身輕。細想從前事,雙眼為誰明。
一、青史
青瞳一覺足足睡了兩天兩夜,她醒來的時候大局已定。王敢年邁,這次疲勞過度,仍舊臥床休息。城中激戰後的守兵也全都睡了兩天以上,隻有任平生內力精湛,睡了十個時辰就恢複精神。
隻可惜當日他是頭朝下嘴啃地的姿勢睡的,十個時辰下來嘴巴腫得和豬一樣。直到青瞳三日後在慶功宴上看到他,他還是有點兒口齒不清。當日他們兩人在城頭睡倒,青瞳很快就被花箋撿回去放在床上好好睡,也有不少人想把他抬回去躺著,但是任平生連日來緊張過甚,盡管在睡夢中,有人靠近仍立即揮拳出擊,連打傷數人之後誰也不敢上前了,隻好由著他練習鐵嘴神功了。
青瞳一見到任平生,就指著他的嘴大笑起來。任平生有些尷尬,他睡醒覺已經兩天多,從武本善和王敢口中得到證實。他猶豫片刻道:“沒想到你真的是童參軍!老任……老任日前多有得罪,實在不好意思。”
青瞳覺得好笑,眯起眼睛笑道:“得罪?沒有啊,我們不過是互相通名,我說我是童參軍,你說你是誰來著……對了!孫大聖!我們君子之交,坦坦蕩蕩,我可沒騙人!”她故意很吃驚地問,“難道你騙我,你不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任平生嗓子發幹,隻好尷尬地道:“不是。”
青瞳點點頭,“這就對了,看你方麵大耳,油頭滑腦,再看你這嘴,一定是他師弟冒充的!”她說罷終於忍不住,斜瞄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而去。
花箋見青瞳走了許久,任平生還呆呆地站著,心裏有些過意不去,走來道:“你別介意,青瞳就是開個玩笑,一起去喝酒吧。”
任平生目視青瞳離去的方向,仿佛呆了一般全沒聽見花箋說話,隻管自己不住嘟囔著什麼。花箋湊到近前細聽,他始終重複著一句,“唉!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他仍然呆視前方,直到衣袖被人一拉,回頭一看胡久利端著酒碗在一旁比畫多時了。任平生怪笑一聲,和他吆五喝六地拚起酒來。
“公主。”青瞳回頭,見是王敢喚她,麵色凝重,看來是正事。宴席之上一片嘈雜,青瞳對著門口示意一下,王敢跟著她到了門口的安靜地方。他又道:“公主,今日聖上又問元修的事了,當日公主說要試著收降此人,實在不能收降再殺了,如今已經過去好些時日了,元修仍然不降,聖上問公主打算如何處置?”
青瞳笑容凝住了,猶豫一下才道:“英國公,依你看,元修此人值不值得收降?”
王敢立即道:“當然值得,我國中能與他媲美的大將寥寥無幾,這樣的人才如果能收歸我用,當然最好。但是元修無比驕傲,讓他死容易,讓他安心歸降可就難了。而且……而且……”
王敢躊躇半晌,終於咬牙說出心中的話,“元修對皇上得罪不輕,當日公主不同意殺他已經惹得皇上不快,臣看元修不會歸降,不如殺了吧。”
青瞳歎氣道:“我舍不得啊!不隻是他的才能可惜,他手下尚有五萬精兵駐守關中,這些人隻聽從他一個人的命令。我們殺了他,這五萬精兵就會來和我們拚命;我們要是能收降他,則會憑空得了五萬助力。眼下這種賠本買賣,我們做不起!”
她無奈道:“偏偏元修也能看出這一點兒來,他最初不肯動用自己的五萬精兵,大概也已經抱了保命的目的。無論是我們還是寧晏,誰也不敢不掂量一下殺他的代價。”
她看到王敢露出左右為難的樣子,安慰道:“英國公,你別著急,現在還是缺一點兒火候,再等幾天,此事未必不行。我一個朋友曾告訴過我,這類人最在乎的是什麼!”
顏彬穿著嶄新的禁衛軍副將袍服來到渝州城地牢門前,示意獄卒打開牢門走了下去。他和十幾個偏將副將被俘後歸降了景帝,被編入禁衛軍。今日青瞳命他來對元修宣旨。
這可真不是什麼好差事,顏彬看著牢中的元修有點兒想哆嗦。元修倚牆而立,冷冷地看著他打開手中卷幅,顏彬幹咽了一口口水道:“公主手諭,元修拜聽。”他也不指望元修真的跪下回答,“臣在。”他就在元修冰冷的目光注視下結結巴巴讀了起來,“關內侯元承茂,出身扈州庶民。元氏世代經商,至茂大富,所積資產,堪敵一國。”
元修“咦”了一聲,元承茂是他的父親,他在牢中好吃好喝待了許多天也沒有人來答理,本以為今日來傳旨不是招降就是賜死,他預備來個你說什麼我也不理,誰知手諭上竟然聊天一樣講起他父親的生平了。
他抬眼看顏彬也是滿臉驚訝,顯然他也是才知道手諭上寫著什麼。顏彬被他一看更緊張,勉強讀下去,“永嘉十四年,扈州刺史勾結南詔白抵部落,囤兵自立為王,恰逢理宗南巡,為亂兵阻於東郡,幸得茂助,躋身商路方得返京。後荊南將軍徐繼奉旨討敵,茂又僅以一家之力,在南華崇山中強開棧道,徐繼大軍自棧道出其不意,直襲叛軍心腹,大破白抵,收複扈州,平定邊陲。茂以功高受封侯爵,世襲罔替,時年三十二歲,為庶人出身,百年來以軍功晉爵第一人。茂募私兵五萬,因律擁兵重臣不守本土,元氏遂北遷至朔州,成關中大戶矣。”
元修冷若冰霜的臉色一點點和緩,盡管他父親怎麼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封為關內侯,在元家沒有人不知道,可是再聽多少遍也不會對這不感興趣。
顏彬讀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算什麼諭旨,仔細看後麵還有一行小字,趕快接著讀,“《苑史》——《理宗本紀》——《關內侯傳》。”
這話更像落款,還是沒說到底要幹什麼。顏彬拿著手諭前後仔細地找,實在是再沒有一個字了,於是他隻好道:“嗯……這個,宣畢,關內侯接諭。”
他也不指望得到回應,隻想趕緊回去。誰知耳邊響起元修平靜的聲音,“顏彬,我家祖籍是扈州,不是巴州,你讀錯字了。”
他伸手過來把手諭接過去,這等平述事實,不帶個人感情的口吻一聽就可知是寫史書常用的春秋筆法。他沒想到父親已經記入大苑史書,史書對父親的評價不壞,無論成敗,他元家畢竟在大苑的青史上留下了一筆。
當天下午,顏彬再過來宣諭旨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他展開手諭道:“公主手諭,元修拜聽。”元修嘴唇動了動,沒出聲。顏彬讀起來,中氣明顯比上午的時候足。
“關內侯元修,出身扈州庶民,八歲隨父遷居關中,因其父曾目睹荊南將軍徐繼率兵殺伐,愛其雄姿,故令修棄商從武。修聰穎,年二十而學成,率自家五萬精騎縱橫關內。泰安二十三年,苑北大災,民不聊生,左丞相楊予籌謀逆,寧國公寧晏除之,卻以自身代,修以私利從敵。寧晏,世代簪纓,至晏已襲國公之位五世矣。寧氏一門,共出九後,哲、理、景三朝以來,權傾朝野,無上恩榮。晏不思報國,反行大逆之舉,實千古惡徒。兵部尚書、內侍總管、京都都尉、關內侯從敵,尤以關內侯最甚,率兵困上於渝州,圍城五日,將士死傷無數,為一己私利罔顧民生社稷,關內侯,亦國賊也。”
讀到這裏,顏彬已經知道不好,但是職責在身,隻好戰戰兢兢讀出落款,“《苑史》——《景帝本紀》——《關內侯傳》。”
話音未落,被囚禁幾日也保持風度的元修雙目通紅,惡狠狠地撲上來,精鐵牢門被他撞得咣咣作響。顏彬後退幾步,匆匆忙忙完成最後一句話,“宣畢,關內侯接諭旨。”
隨即扔下手諭飛身而逃,身後元修盡力咆哮著,“那是我,不是我爹爹!讓史官寫清楚,憑什麼關內侯為國賊,寫清楚!是關內侯元修!元修!”
第二日上午顏彬又來宣讀手諭,說的是元修最引以為傲的一件事,“定遠軍坐鎮雲中二十餘年,邊關安定,流匪不敢行事,盡遷關中。關內侯元承茂至關中後,傾家武裝五萬兵士,令其子修北上征討悍匪,朔河一役,修奇襲敵後,一人即殺敵三十餘,朔、羯二州遂平。上旨,更羯州為捷州,關內侯至此名揚大苑,百姓稱善。”
後麵跟著還是《苑史》——《景帝本紀》——《關內侯傳》。
下午又來,說的卻是元修兵敗渝州的倒黴樣子。如此一連七日,上午將關內侯誇獎一番,下午即刻貶低一次。誇獎的時候還指名道姓說清楚是哪一任關內侯,貶低的時候則不提姓名,隻說“關內侯”三個字,什麼國賊、逆臣、禍國、殃民……越說越難聽。
最後全無例外,來個《苑史》——《景帝本紀》——《關內侯傳》,表示史書上已經這麼寫了。
要是罵自己,元修也還能勉強忍得下,偏生這史書用詞曖昧,不仔細讀都會懷疑成元承茂。元修世襲了關內侯的封號,連累他的父親受了無數詬罵,雖然元修也知道一個關內侯恐怕不會在苑史上占據這麼多篇幅,後世讀史書的人不見得對關內侯幾歲上晚上睡覺還尿床感興趣,這些多半是氣他用的。但是即便隻有一分寫在史書上,他也沒有臉麵麵對自己的先父,偏生他對此毫無辦法。元修覺得如同吞下一肚子火炭,整個人都要被這焦急憤懣的怒火弄得爆炸開來,前麵胸有成竹的瀟灑樣子早不複存在。他現在更像一個咆哮的野獸,囚禁他的牢房石頭牆上血跡斑斑,都是他用拳頭砸出來的印子。
第一日來宣讀諭令之前,顏彬曾回去複令。青瞳沒有見他,隻是說什麼時候該複令,到時候他自然會知道。如今七日過去,顏彬看著由平靜到憤怒到瘋狂到咒罵到威脅最後又恢複平靜的元修,終於明白了到該複令的時候自然會知道是什麼意思。
其實這些本應該由景帝聖旨發出,隻是景帝當日匆忙逃亡,玉璽還留在京都寧晏手中,他無法頒布能讓史書承認的旨意。連日征兵都是用的王敢的兵馬司關防,比較起來還是青瞳的玉印更有分量一點兒。
青瞳乍見元修,也微微吃了一驚。元修已經換過衣衫,手上也上了傷藥,並且在她的特許下,沒有任何刑具。一身精細刺繡的白衫和頭上的白玉簪也是仔細挑選的上等貨,相貌不俗的元修穿上這些本應該玉樹臨風,然而此刻他就像一個蠟做的假人一樣,一點兒生氣都沒有。青瞳也沒想到蕭瑟以前隨口出的主意對他打擊這麼大。
他們對視一會兒,元修終於開口,“我認輸了,你別叫史書詆毀我的父親。我已經留下書信,待我死後,保證關內軍即刻解散,不會報複。”他說罷單膝跪下,青瞳過去相扶道:“關內侯請起,事情遠不止此。”
青瞳剛剛到他身邊,元修詭異地一笑,再抬頭時隻見他手一揚,一抹精光忽閃一下便向青瞳頸中劃去。
二、收降
這把短小的軟劍劍身極細,縫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紋一樣,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後有武功高強的任平生守著,不怕他借機行刺。何況衣服還是現給他找的,元修沒機會做什麼手腳,所以也沒有叫人仔細搜身。
屋內屋外的侍衛一起大嘩,大喝著衝向他。元修心存死誌,借著跪下已經用手指將軟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後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後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軟劍狠狠地衝他自己心口刺下,原來他刺青瞳隻是虛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隻聽篤的一聲利刃入肉的鈍響,卻並沒有感到疼痛。元修驚訝抬頭,見一隻蒼白的手將他的軟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經被任平生拉得後退了一步,此刻盡力前撲才夠著他的劍鋒。要不是鮮紅的血正從手劍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來,她的姿勢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間元修的神情就讓青瞳覺得不對,她隻是來不及說話,隻好盡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時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奪,青瞳右手一串串滲出的血珠登時變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鷹浸了鮮血,更加紅得奪目。元修大驚,手底下發軟,用不出力氣,隻是喝道:“你做什麼?放手!”
青瞳劇烈地喘著氣,勉強衝他一笑道:“別擔心,我這隻手受過重傷,不大能覺出疼來。你先放下劍,我有話說。”
覺不出疼不代表不會受傷,眼看血流了滿滿一劍刃,元修實在用不下力氣了。他長歎一聲扔下手中軟劍,“你連個自我了斷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好男兒理應陣前殺敵,保家衛國,你竟要自我了斷?”
元修慘然一笑,“陣前殺敵,保家衛國,我想了半輩子,可惜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以後……更不會有了。你出的好計謀,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嗎?史筆如刀,多少權臣將相即便在世時風光無限,死後卻逃不過這種利刃。我便是掙紮上了天又有什麼意思?我父無辜,不應該留下國賊的罵名,還望公主給他留下一點兒清譽。
“我已經在書信中寫明,我一死贖罪之後,公主如果能讓史官寫下我隻是假意投敵,暗中、暗中謀劃救援皇上,那麼我這五萬關內軍就會歸於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願,隻要史書對我從賊隻字不提,我的關內軍就會解散,絕不報複。但是如果誠如公主前麵所寫,那麼元家軍拚盡最後一口氣,也不能善罷甘休!”說到最後一句他已經聲色俱厲。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開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麵前叫他,“你聽我說,史書之所以讓人敬畏,就是因為它正直!別說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寫什麼,不寫什麼。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獲罪!隻要發生了史官認為可以影響苑史的事情,就一定會出現在史書上!所以你從逆之事,我即便願意,也沒有能力替你掩飾。”
元修暴跳而起,滿屋子侍衛早虎視眈眈地看著他,此刻好幾隻手一起上前將他摁在地上。青瞳迎著他的怒視接著道:“但是你的行為不會影響元承茂,你父一個商人,傾家救助朝廷,現在南華州和扈州的軍隊百姓商旅還行走在他開辟的棧道上。無論你做了什麼,在大苑史上,你父元承茂仍是護國良臣!我給你的手諭,隻有第一日上午的《關內侯傳》是真的,其他全是幕僚所寫,無論你歸降與否,這點兒不用擔心。”
元修停止掙紮,呆呆看著她。青瞳緊握右手阻止血流過多,接著道:“至於你,你可願意看到史書上記下這樣的話嗎——元修從逆,然其為社稷蒼生,翻然悔悟,率軍南下直撲京都,解民之危,息國之難,元家軍名揚宇內,元修功大於過,不辱其父聲名!”
元修臉色赤橙黃白交替變化,心中起伏不定。如果是十日以前她說出這番勸降的話,八成元修會一口口水吐過去,但是現在這番話卻真讓他動心了。史筆如刀,蕭瑟真是找到了這類人的軟肋。
青瞳示意侍衛將他放開,來到他身邊用朋友聊天一樣的語氣道:“我知道,你的父親商人出身,一直被朝中勳貴排擠,他們也隻視你關內侯為錢袋,不停有人去要錢要物。五年前,去關中傳旨的內監公然要求你們賄賂他五萬兩白銀,還說你會的不過是做買賣,除了能孝敬點兒銀子還有什麼用處。你想要揚眉吐氣,憋著這口氣很久了吧。你父親自幼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為你廣延名師,文韜武略一樣也不落下。你也十分爭氣,曾帶領你的關中軍剿滅悍匪,保了一方平安。我在定遠軍中就聽過關中有你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在我看來,你的才能在大苑數一數二。可惜朝廷不放心你這五萬私兵,無論你怎麼努力,始終不給你帶兵殺敵的機會。你的關內軍和定遠軍一樣,出了屬地就是死罪,你也和周毅夫老元帥一樣,深受忌憚。”
她溫和地凝視元修,“說你貪圖權勢,野心謀國,我卻不信!在我看來,你隻是想證明一下自己,證明一下你這個商人的子弟能幹大事,證明一下你的兄弟個個都是好樣的。你年紀輕,無法忍得下周老元帥能忍下的氣。”
元修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痛苦,二十多年的鬱鬱不得誌,今日被這年紀小於自己的小姑娘輕飄飄地說出來。她生於皇室,長於帝家,便是嫁到邊關也立即有一展才華的機會,她怎麼能理解一個有雄心抱負的男人長年被壓抑是多麼痛苦。他抬起頭,狠狠地、恨恨地看了青瞳一眼。
青瞳凝視著他道:“你是恨老天給每個人的機會不公,還是認為我沒受過任何挫折?”
元修吃了一驚,他兩樣都是。這童參軍竟然能看透別人的心事?
“每個人重視的東西不一樣,你在羨慕我,安知我就不羨慕你?至於機會,那的確是不公的。你的機會不如我,卻有無數人機會不如你。元修,你認為如今大苑沒有人勝得過你嗎?”
元修垂下頭,緩緩搖了搖道:“公主便遠勝於我,當日我以疲憊殘兵敗於武本善將軍之手,事後細想,就是人馬相當,我也未必能勝。這天下之大,勝過我的人必然很多,也必然有人終生也沒有得到一展才華的機會,便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了一生。若非如此,知遇之恩怎麼能讓古往今來那麼多豪傑以死相報?的確,我曾領兵剿匪,曾坐鎮一方,也曾打了這痛痛快快的一場大仗,實在不應該埋怨老天不給我應得的機會。”
青瞳接口道:“你明白就好,經此一事,侯爺必然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日後領兵,就更多幾分謹慎。”
“日後……”元修苦笑,慢慢道,“公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讓我歸降,元修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果我勝了這一仗,歸降尚可保得聲名。現在我是兵敗被俘,即便歸降,你還敢讓我領兵嗎?”
“如何不敢?元修,你若不領兵,那我要你何用?你想要的是機會,我可以保證,現在才是你揚眉吐氣的機會。寧晏不過是在利用你,你即便順利抓我父皇還朝,在他看來,也還是會覺得你隻是棋子。他有的是自己人,有的是立功比你更大的人。你若降我則不然,我現在不許你榮華富貴,我隻許下以後你可以憑自己能力去掙,掙到多少是多少,隻許你可以堂堂正正麵對天下萬民!”
元修腹中騰起一陣熱浪,這實實在在的話比前麵的諭旨更能打動他的心。
“你要有心理準備,你此時歸降必會受我父皇責罰,你的起點會變得很低,也許和沒有家族庇佑的普通士兵一樣。你不能像以前一樣讓人仰視,也沒有了特權,要想取得任何一點兒成績,都要靠自己辛苦去掙。元修,撤去你父親給你帶來的光環,我問你敢不敢從頭開始?”
“當然敢!”元修霍然而起,看著青瞳狡猾的笑容,突然醒悟自己本沒有答應歸降,此刻這個“當然敢”一說出口,便是答應下來了。
青瞳坦然地迎著元修恍然大悟、繼而騰起怒色的臉,並沒有接著剛才的話頭咬死你既然肯降,便如何如何,而是道:“我不詐你,若不是心甘情願,你即便現在立即答應下來我也不要。元修你聽著,你若歸降,不但你自己的五萬元家軍歸你調度,我還會盡快為你擴軍,讓你的實力超過武本善,成為禁衛軍中最強的一支。”
“什麼?”元修大驚失色,“武本善是你的親信,你竟然讓我勢力超過他?難道……難道……你對他信不過,想要我來製衡嗎?”話音剛落他就自己搖搖頭,即便製衡,也該找個更能信得過的人,怎麼會是他?
青瞳眉頭一皺,微現怒色,平靜了一下才道:“關內侯,你是武將,怎麼也有這等心思?我對真心待我的人,不會使出這類手段!你聽著,我的父皇記恨你對他的得罪,你現在投誠,一時三刻不會怎樣,但是日後仗越打越順,你的作用可有可無之時,就隻有實力才能保你安全。父……周老元帥前車之鑒,你若降我,我怎麼也要盡力為你著想。”
元修額頭汗水涔涔而下,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證明青瞳的誠心了。他哆嗦著嘴唇,一時間覺得便是命給了她也無妨。
青瞳拍拍他的肩頭道:“話已至此,你可以慢慢地想。”她站起來喝道,“傳令!放關內侯回去,禁衛軍不得阻攔。”
元修大驚,青瞳微笑道:“備馬,我送你出城。”即便打動了他,青瞳也不願意逼他太急。元修貴為侯爵,統轄一方,感情不會如同武本善一般熱烈單純。她要給元修足夠的時間想清楚,讓他自己下那個最後決定。
元修呆呆地跟著她後麵,看著士兵在她命令下牽過一匹馬來。一直到城門之外很遠,青瞳才用左手從士兵手中拿過韁繩遞給他,吸一口氣道:“關內侯,就此別過!希望後會有期。”她說罷緩緩轉身,向城中走去,把背後要害全部露出,不做一點兒提防。
眼看著她走到渝州城門不足百步,背後突然響起急驟的馬蹄聲。任平生霍然回頭,隻見元修快馬飛奔而來,直奔到青瞳身後跳下馬,重重跪在地上。元修道:“童參軍!元修願意率關內軍歸降,您能給我為國效力的機會嗎?”
青瞳大喜將他雙手扶起,激動之下一直緊握的右手也放開了,血珠又滲了出來,在元修肩膀上印了個血印。
她大聲道:“關內侯!大苑二十六個州府有二十個落入逆臣寧晏手中。他擁兵不下百萬,而我加上你手中也隻有十萬人馬,你有信心和我把這些國土再奪回來嗎?”
“當然有!”元修的回答堅定。
“好!那麼大苑九萬裏國土,就是侯爺建功立業之所。從此以後,不會有人瞧不起你!”她高興之下血脈流轉加快,手下血出得更多。
在別人眼中,青瞳可是傷得不輕。看她談笑自若,一點兒痛苦的表情也沒有顯露。任平生不由有些佩服,他自問自己受了這樣的傷也不見得能像她一樣忍得住。其實這倒是高看青瞳了,她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是因為這隻手隻有一點點酸麻感,壓根就不疼。
她帶著這樣嚇人的傷口,自然隻說幾句話就被任平生攛弄去包紮了。青瞳活動著包好的手,心裏十分高興。花箋給她洗手洗出一盆鮮紅的血水,眼見她還如此高興,氣得手裏毛巾直接往她臉上摔去。
青瞳伸手接住,對任平生笑道:“我這手勁還挺大嘛,壯壯,你不知道,我手上傷剛好的時候,連筷子都拿不住。當時軍醫說了,要日日按摩才能保證外形不變,但是這隻手終生不能用力。我並沒有按摩,隻是咬著牙偏用它,幹什麼都用右手,硬當這手沒事一樣,慢慢能拿起筷子了,慢慢又能舉起梳子了。三年後,我勉強可以舉起頭盔了。你看現在,我能握住一個武將揮出去的劍,盡管很可能他見我流血不敢用力,但是現在我的右手真的不比以前差很多了。王敢認為元修不可能歸降,但是現在我也做到了,可見天下事隻要夠努力,就不會全無希望。”
任平生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也覺得高興,過一會兒他道:“這個猴哥真有那麼好?我覺得也就那麼回事,怎麼不見你為老任下這麼多工夫?”
青瞳微笑斜了他一眼道:“壯壯,你是不是覺得在戰場上能率兵以一當十的將軍是英雄,像元修那樣以多勝少的勝了也沒什麼意思?”
任平生猶豫一下,還是點點頭。青瞳笑道:“錯!能以一當十的最多隻是個將才,真正的帥才應該是能讓自己的部隊以十當一的人。就是說無論什麼時候,都能把形勢放在對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智者、勇者都可能會取得很多小麵積的勝利,然而真正的決勝隻會屬於強者!
“我小時候年少輕狂,曾經覺得高祖留下的陣式沒有什麼實際用途,率領那麼多人,打了勝仗也沒有什麼稀罕。現在回想起來,我朝的高祖確實應該縱橫宇內!元修他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能狠下心調空渝州城於五裏溝設伏,他失利失在人還不夠多,如果他手中有十萬人,我就是再狡猾也無計可施。
“而且他很注重保存自己的實力,不在乎正奇並用。到了真需要的時候,又能連攻渝州多日而毫不氣餒,這人是可以領更多兵馬的帥才!我沒有騙他,他幫我是給了我機會,也是給他自己機會!你別看我現在兵少,可他寧晏一百萬人不能全上陣。你看著,以後我每一場仗,都要集中優勢咬他一口,都要讓他和我對敵的時候永遠沒有我人多。我隻和你說,這個寧晏,絕不是我的對手!”
青瞳緊握右手,似乎能感到手中紅鷹也在說:“當然,他不是你的對手。”
任平生看著她雙目發出耀眼的光芒,竟跟著也精神大振,隻覺在這戰場之上,好生過癮啊!
三、輕裝
半年來,景帝心情最舒暢的就是這幾日了。青瞳一舉招降了元修和武本善兩支部隊,元修沒有投誠之前,王敢的禁衛軍隻剩下不到兩萬,這兩萬人也是毫無鬥誌隻想逃跑。如今武本善六萬、元修五萬都是精良無比的精兵。眼看著元修調來真正的關內軍,陸續加入禁衛軍中,景帝就像一個已經輸光了賭本的賭徒,突然竟贏了一個通殺般大喜過望。
他現在雖然比一路贏下來的莊家賭本還是少得多,但是畢竟有了繼續坐在賭桌旁邊的機會。在十幾萬軍隊地動山搖的“萬歲”聲中,景帝又找回了至高無上的感覺。他大半年來第一次行使皇上的權利,對有功之臣正式封賞。
景帝覺得當日自己不過是受了楊予籌一時蒙蔽,才派了楊洹那小兒去軍中撒野,出於對楊予籌的餘恨,武本善之前軍中叛逃落草為寇的事情更讓他覺得武本善是自己人。何況武本善救駕是鐵一般的事實,要是沒有他這支勁旅,自己現在大概已經去西天佛祖那裏了,於是他加封武本善為護國公、關中平章知事。
除了世襲的幾個國公之外,大苑已經好幾代沒有出現新的國公了。武本善僅憑救駕一戰,官位就淩駕於征戰一生的周毅夫之上。聖旨一出,在場的諸人大部分都露出欽羨之色,連王敢也未能免俗。他推推緊繃著身子跪在地上的武本善,低聲提醒,“護國公快領旨謝恩!”
武本善緩緩抬頭,眼中全是淚水。他道:“萬歲!臣不要做國公,臣可否請萬歲為周元帥正名?!”此言一出,在場諸人全都臉色大變,周毅夫死得不明不白,隻有少數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實際上,在軍籍典錄上,周毅夫是做失蹤處理的。定遠軍中士兵也隻道主帥出巡中途失蹤,不知道是被秘密殺害。景帝心虛地躲閃武本善的淚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青瞳站起道:“護國公說得極是!若沒有周元帥,就沒有今日救駕的雄師。歸根結底,周元帥也功不可沒。周元帥雖然陣前失蹤,陛下也應該有所封賞!”
景帝聽到這裏,提著的一口氣才放下來。他趕緊道:“好,正應該封賞……嗯,周老元帥世代戍邊,功不可沒,加封……加封……”他看了看武本善的臉色,接口道,“加封燕國公!”他想人情既然做了,不妨再做大一些,又道,“其子周遠征為國捐軀,追封忠國公!”
大苑如今一日,就這麼多了三個國公。要是給昔日開國九死一生才獲封子爵伯爵的人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感歎自己生不逢時?武本善抬頭看了青瞳一眼,又在身邊林逸凡的不斷暗示下,終於叩謝聖恩,收下了這個公爵。
景帝好容易才整頓心神,宣布下一個旨意。元修辜負聖恩,居然將自己軟禁半個月之久,期間受了多少驚嚇,景帝想起來就恨得牙齒癢癢的。
本想直接殺了算數,可是青瞳卻說他們現在的兵力和元修相若,如果翻臉勝負難料,況且以後要打回京都,還少不了借助關中軍。景帝勉強同意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但是不整治一下也咽不下怒氣,於是下旨當堂奪去元修爵位,隻許他一個養馬的小吏官職,但是行將軍事,待罪留任,以觀後效。
關內軍聞此大嘩,他們為元家私募,在外都自稱元家軍,元修效忠誰他們便效忠誰。此刻見主人竟受此羞辱虧待,許多偏將當場就要發作。這次是元修站出來大聲領旨謝恩,並說了一番傾心歸降的話,磕了無數個頭,景帝才覺得自己找回一點兒麵子。
這兩道貌似賞罰分明的聖旨下得青瞳頭大如鬥,竟落了個事後受獎的人一腔心酸,要她安撫;受罰的人卻滿不在乎,隻是望向皇帝的目光隱隱更多了幾分輕蔑。
青瞳想到這裏不由悶悶地歎了一口氣,自己這個父皇啊,皇帝都當了二三十年了,怎麼馭人之術還修煉得沒有絲毫火候?想想過去的一年,青瞳親眼目睹蕭圖南是怎麼駕馭臣下的,那叫一個恩威並施、遊刃有餘啊!單憑這一點,大苑的皇帝就沒法和西瞻未來的君主相比。武本善這點功勞就給這麼大獎賞,以後朝廷的爵位官職還有人重視嗎?這還罷了,勉強可以用功高莫過救駕解釋,但是元修那裏就麻煩了。
景帝當日雖然赦免了他,可心裏總憋著氣,這幾日被元修調出去的禁衛軍陸續回來,禁衛軍首領就稱軍營不夠居住,把元修五萬大軍攆到城外露宿。這還不算,還有士兵天天對著關內軍謾罵不休,稱他們是叛逆。青瞳親至軍中,給了元修一個“忍”字,暗中許他月內擴軍,元修溫和平靜地回答她:“參軍放心,什麼事情、什麼人要放在心上,我自有分寸。”青瞳不由感歎,元修經過這一番挫折,可以說發生了質的變化。他的滿腔熱血正往老謀深算轉化,連這樣的氣也忍得下!
但是元修忍得,元家軍卻人人激憤難忍,眼看快成了一點就爆的火藥桶。元修卻不努力約束,此刻要是逼得關內軍嘩變,那青瞳前番諸多努力全都白費了。她這才明白元修是要把頭疼的事情推給她處理。元修不方便去解決禁衛軍的問題,又不願意讓自己的人受委屈,自然是推給能出麵的人更方便了,反正他算準了青瞳不會看著不管。
青瞳這一邊也有口難言,她已經對王敢提出要他約束部下,王敢正在訓斥禁衛軍統領,卻正趕上景帝過來。他輕飄飄說了一句:“叛臣賊子,何必客氣?”禁衛軍統領明白皇上的感情傾向以後,越發放肆了。就是要進言也不能在景帝這個氣頭上,所以青瞳隻能加快辦事速度,盡快讓大戰拉開序幕,給關內軍的怒氣另外找一個宣泄口,在那之前,隻能讓元修再忍忍了。
事情的解決卻有些好玩。任平生一次在城頭看見禁衛軍守兵向城外關內軍撒尿,看城下士兵四下避逃取樂。任平生當場發怒,踏著城牆幾個起落就上去掐住那小子的脖子從五丈高的城牆上拖了下來,嚇得那小子尿了自己一褲子,結果那禁衛軍立即說是上頭指使的。任平生也是主意正,也不回報青瞳,當夜自己就住在城外,和關內軍一起露宿。有人敢罵一句立即就會被天空中飛來的石頭打得鼻青臉腫,連禁衛軍副都統都被他扔了一嘴爛泥。
這個副都統找王敢告狀,王敢不但駁了他要嚴懲這個惡徒的願望,還勸他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著想,別惹任平生。任平生不屬於關內軍和禁衛軍的任何一方勢力,朝上麵告狀是行不通的,私下裏解決是個好辦法,但是將這念頭付諸實行的人又全被任平生私下解決了。於是禁衛軍氣勢受阻,隻敢瞪瞪眼睛,不敢亂罵了。
元修大軍露宿五日,任平生就陪了五日。禁衛軍這個上頭壓不住、下頭管不了的少爺兵脾氣愣叫任平生給打下去了。眼看元修也一口一個“任大哥”比見了自己還親,青瞳也無可奈何。這個人和元修一樣,青瞳看了第一眼就想收歸己用,可惜有本事的人都不太聽話,任平生的無法無天青瞳八歲就知道了。他做出什麼事情你也不用太驚奇,不過好在後方穩定,她可以開始下一步動作了。
青瞳帶著十三萬人馬坐守天淩城,開始大肆張貼皇榜招募新兵,做出要以天淩城為根據地,先站穩腳跟再操練兵馬和寧晏抗衡的姿勢。實際上她第一支部隊早在十幾日前元修尚未歸降的時候已經出動了。
時間回到那日拂曉,太陽剛剛在地平線上露出一點兒亮邊,四野還是一片朦朧幽暗。夜裏喝露水為生的秋蟲也還沒有離去,緊鄰渝州的郴州城下便來了許多身著破爛衣衫的敗軍。他們人數足有七八千人,卻個個帶著傷,目光黯然,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來到郴州城下。
一個頭上纏了半頭紗布的傷兵喊道:“我們是渝州的守軍,元修那賊子又投降了皇帝,我們慘敗,五萬弟兄就隻剩下這不足萬人,好不容易才逃回來,快開城門放我們進去。”
守城的士兵嚇了一跳,喝令他們等著,去太守私宅把太守大人從熱被窩裏叫到城頭。郴州太守鄭翔暗中投靠寧晏許久,元修如果能成功帶走景帝,他第一個就要接應。但是此人是個標準的牆頭草,一路和寧晏聯係都小心翼翼沒有留下書信證據。如果是景帝占據優勢,他也不介意重新為國效忠。幾日前渝州城外打成那樣,他也沒有派出自己這八千多守軍去相助元修,等到後來得到準確消息,元修兵敗被俘,他更加慶幸自己決策英明。他向城下大喊:“你們騙誰,本官明明得到消息,元修叛亂已經平息,你們既然是渝州的守軍,現在就應該在城中慶功,說什麼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分明撒謊!來人,給我放箭!”
城下那人大怒,邊躲邊喝道:“鄭翔!你也要背叛國公嗎?弟兄們,我們走,繞過郴州,長泰的守備必不會像他一般狼心狗肺!”
鄭翔心驚,這七八千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想在城下剿殺幹淨不太可能,放了他們又會四處亂說,想到此處趕緊換了個笑臉,吩咐開城把他們迎進來。他親自下去迎接,對那個臉上全是紗布的偏將道:“將軍莫怪,開始你說是渝州守軍,我還當你是禁衛軍呢!將軍早說自己是國公的親信,怎麼會鬧出如此誤會?國公爺大事要緊,將軍別怪下官太過小心。”
那人傲然道:“諒你也不敢耍什麼花樣,弟兄們太累,你速去準備酒飯和快馬,吃了還要趕路。郴州城池堅固,你就先率兵抵擋一陣,等我回去稟報國公再來接應。”
鄭翔口中答應,大聲吩咐親信準備酒飯,他衝自己的親信遞了個眼色,那人會意而去。一會兒這些人吃下去的一定是加了料的酒飯。鄭翔鬆了一口氣,帶著這些殘兵走進城中,隨口問道:“元修那裏有國公爺精兵五萬,聽說渝州城內不過幾千民勇,怎麼會突然兵敗呢?”
那人道:“那幾千民勇自然是打不過我們的,眼看我們就能破城,可是城北莽虞山六萬匪徒突然來襲,我們弟兄連日攻城,已經十分勞累,被他們突然一衝,就敗了。”
鄭翔咋舌道:“下官也早知道莽虞山匪徒人多,但是匪人畢竟是些烏合之眾,難道他們能敵得過將軍這樣的精兵?”
那人道:“什麼烏合之眾,他們有八千弓箭手,戰鬥力天下無雙!我看啊,隻需要兩百個弓箭手,就能敵得過你這全城士兵!”鄭翔打了個哈哈,心道他敗了自然誇大敵人,要不多麼丟臉。那人見他不信,突然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特意帶他們來讓你見識見識!”
在鄭翔目瞪口呆之下,那人扯下臉上滿是血跡的紗布,露出光光滑滑、毫無傷痕的臉蛋,衝鄭翔一笑。他身後的傷病們迅速站穩,抽出暗藏的兵器殺將起來。鄭翔發覺不好,喝令毫無準備的守軍迎敵,卻被一支弩箭釘穿了咽喉。
弓箭隻是遠距離作戰的工具,天下間也唯有神弩先機營中有這麼兩百人組成的近衛弩,這些人臂上綁著短小的手弩,所佩弩箭長僅三寸,更像一種暗器,卻在機關的作用下可以穿透重甲,近身作戰絲毫不弱於其他兵器。
鄭翔一死,近衛隊的小隊長蔣旭,就是殺死鄭翔之人立即大聲喊道:“叛賊伏誅,其餘人等放下兵刃,概不追究!”說話同時“啊啊”慘叫不斷,無數手持兵刃的城軍手腕無聲無息地中箭,城頭叮叮當當全是兵刃落地的聲音。
許多時候,戰局優勢會偏向哪一邊,完全是由一個“快”字決定的。元修投誠,許多寧晏設下的暗樁就被他出賣了。當時天下大亂,消息的傳遞遠不如平時迅速,而且青瞳還有意散布了不少假消息,真假混在一起更讓後麵的許多城池守兵難以分辨。
離渝州越遠,這場大戰的版本越多。當日蔣旭攻下郴州以後,又和郴州所屬的下辨、河池、故道、沮縣、上祿、武都道、羌道七個小城的城守下達了郴州太守鄭翔要求他們開城放這支部隊通過的消息。
再接下來元修親自出馬,帶著兩萬多殘兵押著車輛趾高氣揚地通關。離渝州比較近的長泰守備得到的消息相對準確,他還問了一句:“不是說侯爺兵敗渝州,沒能抓回昏君嗎?”
元修劈麵給了他一巴掌道:“你們給國公爺的消息不準確,說什麼渝州沒有守軍?渝州明明有幾萬精兵,全靠爺在戰場上拚了命才完成國公爺所托。你還咒我兵敗,睜開你的狗眼看一看,車裏的不是皇帝嗎?”
元修的爵位和重要性都遠遠超過他,長泰守備捂著臉屁也不敢放一個,連忙開城把這些殺神迎了進來。後麵幾個小城更容易了,大家都認識元修,他不需要像蔣旭一樣艱難才能詐開城門,反正消息混亂,大家看到神氣活現的元修,自然不相信眾多版本中那個兵敗被俘的說法了。一個小城的守兵大都在萬人以下,元修帶著兩萬多人,不行還可以來硬的。他隻是要快,一路無所不用,長驅直入地打了下去。
等寧晏氣急敗壞地從京中傳出剿殺元修的命令,禁衛軍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已經連下預州、平州、長泰、滁陽四個州府,而且傷亡極小。加上寧晏還沒有控製的關中六州,景帝這邊手中已經有了十個州的地盤。雖然關中大災造成實際上能募兵、有資源戰鬥的州府隻有六個,卻也勉強可以和寧晏抗衡了。
這一個月的戰鬥對青瞳來說是全新的嚐試,她和幾個重要將領一起製訂作戰計劃後就放手讓他們自行決定進展速度,自己則一直坐鎮後方安全地帶督軍。每下一城她才進一步,再和前沿將領們商討新的作戰計劃,危險已經更多地被勞累取代。
直到六朝古都滁陽到手,青瞳才勉強鬆了一口氣。滁陽有幾百年積攢下的本錢,在這一個州府繳獲的物資金銀就多過其餘九個州總和的三倍有餘。
她手中這支軍隊,現在什麼都缺,都說打仗打的其實是錢糧,以前定遠軍沒有錢糧隻是衝戶部伸手,現在青瞳已經有點兒同情戶部的官員了,管家當真不易!她手下能頂替她戰鬥的將帥之才倒是不乏其人,然而能很好地處理內政的人才卻一個也沒有。元修把自己侯府的大管家元平送給她,但是這人辦事謹慎,也就是個管家的材料,拿主意的人還是青瞳。
她不由萬分懷念起蕭瑟來。振業王府那一年,蕭瑟給她出的若幹主意簡直好像他生出來就是為理政用的,絕對比青瞳自己更合適做她現在做的工作。
青瞳戰前部署、戰後收編,從軍政到民政都要過問,已經累得瘦了好大一圈。花箋跟著她幫忙,也熬得雙目通紅、火眼金睛。青瞳此刻正在滁陽府庫拿著卷宗查看,花箋拿著紙筆跟著她,想到什麼就要花箋立刻記錄,兩個人都不停地打哈欠。終於完成,青瞳伸伸懶腰道:“還有沒有事情了,沒有咱倆睡會兒。”
花箋退後一步坐在一個鑲滿珠寶的玉石小幾上道:“有,還是大事呢!十天前武本善就說軍中存糧不夠一月之用了,你說打下滁陽有辦法。現在滁陽打下來了,金銀珠寶倒是不少,府庫裏的糧食連城中百姓還不夠吃呢,你的辦法在哪裏?林逸凡說了,要是把府庫存糧全都充作軍用,還能支持一個月,可是百姓就要餓死了。我想你肯定不能答應,這一路看見饑民你不能救助,已經難過得晚上睡不著了,總不能還搶他們的糧食吧。”
青瞳使勁打了個哈欠道:“不搶,你讓林逸凡去貼個告示,不但不搶,府庫中的糧食咱也不留著每天給分一點兒稀粥了,全發還給百姓,要給百姓我們是天道王師的印象。民心向背,可比幾十萬大軍都重要。”
“那你讓自己的軍隊餓著?”
“咱買糧食,滁陽等四個州府查出來不少資產,我們從湖廣江南買糧食。要是兩個月前我還沒有辦法,現在嘛,已經有糧食了。”
花箋皺眉道:“沒那麼容易吧,湖廣等地還在寧晏手中,誰敢賣給我們糧食!”
青瞳露出笑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現在湖廣地區已經秋收,收獲不錯,所以糧價平平。我們出五倍、十倍的價錢大量購買糧食,隻要我們讓糧食販賣成為這段時間最有利可圖的買賣,就會有人不惜冒險把糧食源源不斷給我們運來。這種事情寧晏就是殺了十個八個商人也禁絕不了。陸路、水路、山路,天下的路明裏隻有一半,暗裏的辦法多得很。這個該頭疼的是他寧晏,不用我們操心。”青瞳使勁活動一下酸澀的腰,猶豫一下才道,“花箋,我有個想法,這次我們繳獲的銀錢撥出一部分來在滁陽修一座行宮。”
“啊?”花箋大吃一驚,“青瞳,這些錢都應該用在刀刃上,修什麼宮殿,你錢多啊?!”
青瞳很猶豫,半晌才道:“父皇顛簸勞苦,現在還留在渝州,讓他跟著我們打回京都不太合適,繼續留在渝州也不好,渝州城池隻是中等,何況離西瞻也太近了。滁陽曾經有幾個朝代在這裏設立都城,很繁華,在這兒修建一個行宮要比別的地方另建容易得多。我們可以叫滁陽做緩都,父皇就可以留在這裏等候我們的消息了。”
花箋為難地看著她道:“這是你的孝心,可和將士們怎麼說啊,元修他們會不會覺得……”青瞳打斷她的話,“花箋!這不是孝心……唉,我跟你不知道怎麼說,這事就這麼定下了。你去和林逸凡說加緊征調民工,不用太大,稍微像樣地修一座行宮就成。仿照京都,把文華、武英、太和三個殿備齊,其他的他自己看著修。修好了就派人把皇上接來。”
“青瞳!”花箋皺起眉頭。青瞳把她推出去道:“去吧,去吧,別囉唆,去找林逸凡。”花箋撅著嘴去了,過得一會兒回來。青瞳忙問:“林逸凡沒說什麼吧?”
花箋道:“林逸凡不在,去關內侯那裏交割一批繳獲的軍馬去了。我看你很急,就去元修那裏,壯壯也在。我剛一說,元修就笑了,說這件事他自己掏腰包,不用滁陽的軍餉,保管比京都裏的皇宮差不到哪裏去,讓皇上他老人家住了就不想走!他商人出身,家資億萬,這點兒小錢就孝敬皇上了。任平生還說,甩下個大累贅,你這是要輕裝上陣,好啊!”
“可惡!”青瞳怒道,“看出來了也別說啊!這任平生多虧是在軍中,要是在朝中就憑這不檢點,早叫人陰死了。”青瞳看花箋吃驚地看著她,頗有點兒惱羞成怒,道,“和你我是不怕說的,就是不好開口。父皇要是一直跟著我,實在太麻煩,他的獎罰和命令……唉,還是等天下定了他再摻和吧。輕裝上陣怎麼了?我跑得快!”
四、平匪
是年十一月,景帝設立滁陽為緩都,仿照京都設立了三省六部的衙門,與南方的京都形成割據之勢,大苑短暫分裂為南北兩半。史稱這個從成立到解散曆時不足一年的朝廷為北苑。剛剛立都,寧晏和景帝就同時發難。寧晏傾全國之兵北進,號稱兩百萬,意圖一舉攻下滁陽。景帝派青瞳率整編後的六十萬大軍迎敵,自己留下十萬保衛都城。
青瞳手中的人數雖然隻是人家的十分之一,可她打的是正統王旗,沿途收編分散的禁軍和十六衛軍並同時募兵,幾個勝仗打下來,百姓對這支平逆軍信心大增。所到之處,蜂擁響應,她的軍隊人數在迅速擴張。元修手中已經有三十萬士兵,武本善手中也有十六萬包含以前定遠軍前鋒軍精銳在內的精兵,攻城破寨都尚順利。可以預見不用打到京都,她在人數上就不會占劣勢了。
然而一個她本來沒想到的問題出來了,京都以北有十六個州府,這些北方的州府尤其是關中六州飽受災荒戰亂,那簡直是遍地盜賊!大軍過境那些盜賊反抗激烈,他們不但剽悍,而且大都極為熟悉當地地形,打不過就躲進村縣或者深山暫避,讓軍隊的行進十分艱難。
即便打下了這個地方,軍隊一過這些盜匪立即卷土重來,像一任官離任另一任接替那麼順當。有一次平逆軍還沒有完全撤離,盜賊就進城了,猖狂無比,本地的官吏根本鎮壓不住。
十六個州府共有五十三城三百七十七個縣,縣下麵的鎮、鄉、村、集更是不知凡幾,根本不可能全數派兵駐紮。元修建議她隻在處於戰略要地、咽喉要塞的三十多處州縣派重兵駐守,其他的地方就暫且放棄。現在全力平叛,等天下平定了再回頭收拾那些盜賊。但即便三十幾處每處駐兵一萬,也需要很大兵力,考慮到跟著軍隊的糧草住處及與當地居民地方官的衝突問題,還得再多些,人少了根本沒有用。這對平逆軍來說是不能承擔的負重。
青瞳大軍一鼓作氣攻到隴西一帶時,後院起火,郴州和武都郡的大部分被當地盜賊和寧晏殘部勾結奪回,武都郡太守被殺。
這個太守是胡久利的部眾,胡久利並未請示,自己怒而回攻,在故道一帶中伏,折損人馬近萬。武本善堅持要殺了他以正軍法,青瞳親自求情也不管用。元修見事不妙,派兵圍住武本善帥帳,硬將人搶了出來。
這兩支部隊差一點兒就要窩裏反,最後還是景帝從滁陽來了一道聖旨才平息。胡久利官職一擼到底,成了穿著“勇”字灰布衣的一名小兵。他的損失遠比不上青瞳,郴州、武都郡的失守,就像點燃一根導火線,牽一發動全身,所有大小賊寇立即蠢蠢欲動,後方戰事頻傳,一片大亂。逼得她將已經到手的冀州、益州放棄,回兵剿匪,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勉強壓製下來。
其實這是青瞳攻勢過猛必然帶來的後患。她實際上在北方根基不牢,當日蕭圖南勢如破竹地直指京都,也落得個不敢再戰的結局,青瞳頭腦降溫,認識到實力就是實力,急不得的。寧晏也趁這個空當好好喘了一口氣,軍心受挫,現在平逆軍要是繼續進攻,很可能前事重演,後方盜匪又來生事。若是徹底穩定後方再動作,耗時太久難見大功,青瞳不充足的內政又支持不了。這次會議上,一向活躍的林逸凡也沒有話說了。
“參軍!”武本善終於開口,“不如咱們忍一忍,昔日元帥曾教導過,根基沒打好的話,蓋得房子越高倒下來越慘。”
青瞳搖頭道:“這話他和我也說過,但是我們再怎麼經營,根基能深得過五世簪纓的寧晏嗎?何況打仗打的是錢糧,這一點我們更拖不過坐擁江南湖廣的寧晏。我們現在最大的優勢是戰鬥力。寧晏他沒有我們這麼好的兵將,其餘的都不要去比。”
“參軍!”元修開口,“不如我們效仿元人,攻下一城是一城,我們得了便宜就走,管他身後被誰占領,等拿下京都再回頭收拾身後的爛攤子!”
武本善驚道:“元修,你要學元人屠城?”
“不是,我們不要人命,要的不過是通路和補給。”
林逸凡接口,“那還是要搶掠,這過程中你也不能保證約束得住部下不殺人,不可如此。”
元修有些不服氣,然而他帶兵雖然最多,行使的也是元帥之職,這幾月下來軍功也立下的最多,可官職還是要一點點升上來才行。他現在剛到副將,別說護國公武本善和一品上將林逸凡,今天廳中任何一個人官職都大過他。林逸凡用命令的口吻說“不可如此”,他也隻能聽著。
青瞳也站起來,周毅夫死前再三告誡不可給百姓多添磨難,元修的主意她也不讚成。她道:“我們不是起義,而是要得回天下,失了民心得不償失,必須有人坐鎮安民。”
元修不悅,嘟囔道:“參軍可計算過沒有,我們軍中的將領一城一個幫助文官坐鎮,遊擊以上的軍官都得用了去,這仗還怎麼打?除非現在參軍能憑空招來許多兵馬!”
他們仍舊叫著青瞳參軍,其實出兵前景帝已經封青瞳為平逆元帥,又特許她代天下令。皇帝的命令稱為旨,太子的命令稱為諭,而平逆元帥的命令稱為規,青瞳下達規令的分量僅次於上麵兩個。
景帝一向憑自己的喜好隨意獎賞身邊的人。青瞳嫁去邊關就封了個相當於親王的大義公主;武本善投誠,隻建寸功,就要封他護國公。在京都,給景帝喂狗養鬥雞的太監享受二品大員俸祿的就有七十多個。用不著的時候都封,何況這次青瞳於危難時救他脫困,景帝頭腦發熱時什麼都舍得給。實際上,這個英俊風流的皇上在宮中人緣很好。
平心而論,這一次的封賞也過了。如果青瞳不是帝室血脈,那日後隱患無窮。隻是青瞳現在太需要說了話能算,於是並沒有推托。
和她不是那麼熟悉的人都改口稱大帥,但是不光今天參加會議的高級軍官還叫她參軍,以前定遠軍前鋒軍的士兵甚至元修一些屬下都沒有改口。
參軍的全稱是參讚軍務,就是記錄糧草、軍械簿子的書記都可以任命這個官職。每個大軍中都有幾十個參軍,隻能算軍中末吏,可是青瞳這個參軍叫響了以後,大苑今後二十年軍中有參軍職位的人都被稱為某某大人,沒有人去叫他參軍。
這些人急起來和她說話也不太注意,聽了元修帶著諷刺的話,青瞳卻上了心,“憑空變出許多兵馬?”青瞳在地上來回走動,皺眉思索著,突然她道,“元修!你看我要是直接任用那些盜匪協助文官坐鎮行不行?他們手下都有人,不需要耗費我們的兵力。”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全倒退一步。
“參軍!你這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元修道,“盜匪盜匪!我們前堵後剿之下他們還總偷空出來殺人搶掠,要是光明正大封官,那還不放開了殺啊!能安民嗎?”
武本善緩緩搖頭道:“不然,我就做過盜匪,這些人不像你想的隻是一股敵對勢力,他們內部複雜得很,真把地盤給了,他們未必會殺人……嗯,我想不明白,這事似乎不是斷不可行。”
林逸凡眼睛一亮,元修也皺起眉頭,武本善話少,但言出謹慎。他甩開腦袋裏對盜匪的習慣印象認真思考起來。
青瞳思忖很久,再和手下諸人認真商量過,最終決定包括那些要塞也不留守兵,全力回攻。青瞳下達了一個大膽的規令,授予全國百十個大匪武官職位,讓他們替她坐鎮地方,真的就讓盜賊做起安民的武官來。這些匪人隻要去衙門報名,就可以拿到相應品級的官服。
開始軍隊還拉長戰線,戰戰兢兢地在一旁警惕,準備隨時應變,但是結果理想得出乎任何人意料。這些盜賊中有一部分是被逼無奈才當賊的,他們願意被收編,可還有一部分不敢相信朝廷或者更願意當盜賊,他們根本就不接旨意。這些人都是有野心的,然而他們嘴裏雖然說著對這個官職不屑一顧,也未必去屬地就職,但是卻不約而同地不去動自己屬地的百姓了。而且別的盜匪要來,也要考慮是不是不給他們麵子。
況且職位有高低之分,有幾個自認能力高出同僚的匪人得到的官位不理想,對得了高官的匪人便暗中懷恨。
這個元帥也不知道是不熟悉他們的勢力劃分還是有意為之,許多人的勢力範圍都搞錯了。是武功縣的任命他做元寶鎮的都統,是三門鄉的卻又封了個石門裏千騎。有些就借勢吞並自己屬地的其他盜賊,即便他們自己不去屬地,原屬地的匪人也十分忌諱。就算盜賊中有頭腦清醒、不惦記別人的,也控製不住別人惦記自己。匪人彼此間的爭鬥一下子激化得無以複加,青瞳隻用了幾個虛職,就讓他們騰不出手來為難官兵了。
大苑北部匪人的內鬥維持了一年之久,比內戰的時間還長,最終的勝利者隻有寥寥幾人。他們縱使勝利也沒有力量和已經平定的王朝抗衡,而在幾百支隊伍爭鬥下的幸存者,也個個具有上將之才。青瞳沒有食言,任命他們為武官,編入當地駐軍中坐鎮邊塞。這股尚武之風讓大苑多了好幾位功勳卓著的大將,也讓後世史官就這道規令是偉大還是陰險爭論不已。
同時匪人的內亂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因為南邊寧晏地盤也有盜匪,反正是虛職,青瞳也並沒有吝嗇,把還沒到手的地盤官職也封出去了。隻不過她耍了個小小的手腕,沒有蓋上自己的公主印信,反而模擬京中太子的語氣寫下旨意,派細作堂而皇之地貼在城牆上。
盡管這些東西天一亮就被撕了去,卻還是有些人看到了。於是不同的版本在民間悄悄流傳著,甚至還有傳言,封匪人為官的旨意乃是京中皇帝所下。
混亂是一股風潮,南邊的許多盜匪糊裏糊塗就和北邊的同僚一起興奮起來了。這些州府的文官身邊都有武官保衛,不缺這些人坐鎮,眼看身在北方的同行真的當上了官,沒得到官位的盜匪忍不住和官兵衝突起來,更有很多人認為隻有青瞳平逆軍進城,才能讓他們得到實際的好處,所以平逆軍憑空多了無數自發願意通風報信、私開城門的探子。讓本來戰鬥力就不如平逆軍的寧晏雪上加霜。
不到九個月的時間,青瞳打下北方十六個州府,現在坐鎮江州,直指京都。正好與大戰正式展開以前形勢對調,勝利已經觸手可及。
再說滁陽那邊,青瞳走後不久,景帝就充實了自己的朝臣,三省六部的大員都就地招募任用,除尚書左右仆射、中書令、六部尚書等相當於宰相的官職是由當地推薦的賢才以外,很多平庸之人一舉做到侍郎、政事等高官。
後來他又迷戀起神鬼之術,封了一個據說通曉天機的人為國師,繼而對此人言聽計從,官吏任免一概由他做主。景帝在受了一年多顛簸流離之後,能有這個安樂窩已經十分滿足。依照他本意,就這麼過日子罷了,不必打回什麼京都,所以一聽到軍報就十分煩惱。
然而他也知道寧晏不會容他偏安一角做太平皇帝,現在他的安危全係於青瞳,所以又不敢不聽。他命人將軍報先交給國師,再由國師決定要不要告訴他。這事情要是被陣前拚殺的青瞳知道了,恐怕會直接氣死,打不成仗了。
五、西瞻
和煦的春天在紛飛的戰火中悄悄離去,眼看酷烈的夏日就要到來。去年的這個時候青瞳還在振業王府,她比較怕熱,一天到晚就想吃冰碗水果。蕭圖南總是說西瞻天氣比苑南要冷不少呢,涼東西吃了傷胃,等她在西瞻待上幾年,適應了這裏的氣候再放開吃。當時他們都沒料到這是唯一的一個夏日吧。
這九個月來,青瞳親臨戰場隻有幾次,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在安全的後方,所以她穿著家常的裙服,而遠在西瞻、沒有戰事的蕭圖南,此刻卻是一身戎裝。
他縱馬飛奔,在馬兒急速的奔馳中搭弓瞄準,瞄了很久,等有十分把握了才鬆開手。一道銀光過去,離校場五百步外的箭靶上插了一支銀翎箭,端端地正中紅心,這已經是他射中的第三十個靶位了,校場四周頓時爆出一片叫好的喝彩。
蕭圖南麵對如雷的喝彩,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他一提韁繩,胯下的紅馬嘶叫了一聲,它跑了一個下午,已經汗水淋漓,卻擰不過主人催促,前蹄微揚,打了一個旋又向遠處跑去。蕭圖南跑到校場邊緣堪堪回轉馬身,仍然是長時間的瞄準後,又一支銀翎箭準確地釘進靶心。
烏野微微露出擔憂的表情,以前蕭圖南高興的時候也經常在射場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時候他會不斷地玩花樣,一會兒三箭齊發,一會兒讓一支箭釘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準,反身從背後射出。但是青瞳走後,他就一直隻是這樣長時間地瞄準,然後一箭一箭老老實實地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時候,現在烏野卻沒見過他射偏一箭,但是無論射中多少箭,卻也沒見過他露出笑容。
蕭圖南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眯成一條縫,全神貫注地凝視前麵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漸漸拉滿。他仍然這麼瞄著,對了很久才準備鬆手。
忽然,嗚的一聲長鳴,無數號角一起響了起來。這些傳信號角是特製的,聲音一直傳到校場還是十分大。聘原各當值的號手立即傳信,一聲剛停,一聲又起,將號令遠遠地傳了出去。
蕭圖南所騎的紅馬驟然聽到這巨大的聲響,不由受驚抬起前蹄。蕭圖南即將鬆開的手立即收緊,這支箭被他及時拉住,沒有出手。
“王爺!”烏野上前道,“宮內傳信,王爺快回去吧。”
“不急。”蕭圖南轉過臉來道,“烏野,你再去給我找匹好馬來,這匹紅馬徒具外表,一聲號角都能嚇得動一步;胭脂在時,戰場上多大的廝殺,也不能驚了它。”
“是!”烏野低頭答應,其實這匹紅馬並不比胭脂遜色,然而胭脂那樣的戰馬是要靠戰爭磨出來的。就如同那個人,離了那樣的淬煉打磨,不過是深宮中略有些機靈和壞脾氣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後,蕭圖南沒有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現在頗有些來者不拒。自己感些興趣的,或者無論誰送來的,全都收下了。振業王府現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過那人的也不是沒有,卻沒有誰特別得寵。這一點烏野很能理解,別說蕭圖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隨過皓月,也難被些微星光吸引。
沒有了,無論胭脂還是她,在這世上都不會再有了。不能複製,無法取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號角第二次響起,蕭圖南凝視著箭靶,仍然沒有動。烏野急道:“王爺!宮裏一定有事,校場離宮中尚遠,快走吧。”
蕭圖南放下鑲玉的長弓,歎道:“被你一擾,我又沒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他一策馬,領著自己的親兵向校場外駛去。
他趕到時,殿上已經彙集了絕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蕭鎮東用帶著酸味的語氣問:“振業王,你怎麼現在才來,又被哪個姑娘絆住了腳?”
蕭圖南微微一笑,張開手,給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跡。西瞻人人嫻熟弓馬,一望就知道他是剛射完箭。眾臣立時拍起馬屁,盛讚振業王努力不輟。蕭圖南微笑應對,然而他的眼睛裏卻殊無笑意。蕭鎮東聽著眾人言語,暗地裏啐了一口。
又過了一會兒,西瞻的皇帝忽顏坐在軟榻上,被抬了進來。他在侍女的攙扶下坐到禦座上,斜斜地靠在放在手邊的厚厚靠墊上。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年輕時四下征戰帶來的傷病一股腦找上門來。他現在的身體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時還差了很多。
眾人見過皇上,忽顏微微抬了抬手,內侍立時在一旁道:“免禮!”
忽顏把身子坐正一點兒,有氣無力地道:“可賀敦、薛延陀、阿娜、額泣、格桑得裏瑪聯合十幾個小部落給朕上書,請求南下攻打大苑,你們認為如何?”
蕭圖南的眉鋒不經意地抖動一下,又恢複平靜。蕭鎮東立即道:“好啊!父皇,大苑現在正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們現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亂七八糟,北邊大苑皇帝手裏都沒有兵了,要靠盜賊守著安全,那能中什麼用?依我看,現在南下,正是絕好時機,一定能把大苑整個吞進肚子裏!”
丞相蕭兆擎道:“臣也認為可以,大苑遠比我西瞻人多,難得他們自己打自己,我們趁此機會南下,會比平時順利許多。何況現在可賀敦、薛延陀等部也願意奉上兵力幫我們破敵,我們可以指使這些部族兵將為前鋒,我大軍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他是當朝丞相,又是皇族,這一開口,許多將領立刻上前附議。
一片稱是聲中,突然冒出一句,“丞相是孔雀嗎?光看前頭好處,露出個難看的屁股。這十幾個部族的翅膀插上我們也要流點兒血。”
左正言貴豈來在大家的注視下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為可賀敦等十幾個部落此時上書,恐怕懷有二心。他們順服我西瞻這麼多年,幾時這般團結一致過?如今顯然是見到便宜,沒有見到獵物,地狼怎麼會鑽出地溝?”
蕭鎮東上前一步道:“貴大人說得有理,我們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夠南下,不需要借助他們的力量。”
誰知貴豈來立即道:“我西瞻先輩如果和你一樣鼠目寸光,那我們現在也不過是草原上的一個部落。我並沒有說不用借助他們的力量,隻是提醒你們要先想好打下地盤後,怎麼分這些地狼才能滿意。萬一不滿意,我們怎麼對付才不至於被他們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罵遍了所有人,貴為丞相和皇子也絲毫不客氣,可是挨罵的人卻沒有一個生氣,這和正言這個官職的性質有關。
西瞻本身沒有很深的文化,建國之初,官職的設置大部分參考中原盛唐時期,這個正言的官職脫胎於唐朝的諫議大夫。經唐一朝,最有名的諫議大夫要算魏征了。魏征一生放膽直言,連唐太宗的麵子都不賣,他是以敢罵而聞名的。任何一個故事傳開來都會走樣,魏征的名字傳到西北這個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罵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罵左仆射房玄齡濫好人,罵長孫無忌和太傅張玄素亂國之類,全都離不開罵,好像魏征一生都在罵人一般。
鑒於李世民對這個官職的重視,西瞻人也十分重視正言這個官職。第一任正言全盤效仿先賢,練就了一張臭嘴,在朝上朝下見誰罵誰。後來雖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諫議大夫本質是勸諫皇帝、匡正過失的,可是西瞻正言“罵諫”這個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正言有話好好說倒是奇怪,罵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話音一落,丞相蕭兆擎就道:“貴大人言之有理,我們得了大苑九萬裏國土,也不必舍不得一點兒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賀敦等五個大部落的口風,看看他們想要什麼。”
眾人立即附議,朝堂上一片稱是的聲音,更有心急的,已經策劃起進攻路線來。
忽顏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眾臣臉上流轉,最後停在蕭圖南臉上。他問道:“振業王,你是兵馬大元帥,若出兵也非你莫屬,為什麼不表示意見哪?”
蕭圖南上前躬身道:“兒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會表示意見。”
“不同意?”忽顏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懶洋洋的聲音問,“為什麼啊?”
“因為現在不是最佳時機,此刻出箭我沒有必中的把握。”蕭圖南沉聲道。
蕭鎮東嗤笑一聲道:“你是不舍得你那小嬌娘吧,誰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護她!阿蘇勒,你倒是個多情種,可惜人家還是對你不屑一顧,自己遠走高飛了!你們說是不是啊?”他環顧四周,哈哈大笑。
蕭圖南垂下眼簾,不回應他的嘲笑,群臣也沒有人做聲。誰也不敢為了這個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儲君。蕭鎮東得不到回應,勃然大怒,上前道:“父皇!阿蘇勒心裏光惦記著女人,他不願意幫著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還有別的兒子呢,我去帶兵,我把大苑京都的禦座搬來聘原給父皇坐!”
忽顏微微點頭聽著,事實上,從來到朝堂他就一直這樣顫巍巍地點頭,讓人分不清他是對聽到的話表示讚同,還是控製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業王!你哥哥這樣說你,你打算怎麼辦啊?”忽顏問。
蕭圖南露出笑容道:“三哥想帶兵?那好,我們角抵,勝過我就把兵權給你。”角抵是摔跤的一種,這是蕭鎮東唯一勉強可以和蕭圖南一較高下的項目。他道:“好,是你說的,咱們這就比試一下。”
蕭圖南笑了起來,“三哥,這樣你就迎戰了?我說著玩的,三軍之帥怎麼能用這種方法選出來?”蕭鎮東大怒,“為什麼不迎戰?要是有人挑戰還不敢應,我就不算西瞻男人!”
蕭圖南道:“若真讓你統領三軍,大苑來一個有力氣的大將要和你角抵,你也答應?”蕭鎮東一時語塞,半晌才道:“那……那不同,他們是敵人。”
“敵人?三哥的意思是敵人挑戰你不迎戰,就算西瞻男人了?”
簫鎮東大怒喝道:“那老子就迎戰,怎麼著我也比你這整天趴在床上想女人的家夥有種!反正我沒叫大苑給嚇住了。”
蕭圖南語氣鬆懈下來道:“你有種,不過像你這樣有種的我軍中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咱西瞻,不缺好漢!三哥,你還是回去多讀幾本書吧。”
“你!”蕭鎮東怒發衝冠,叫道,“反正你就是不願意對大苑發兵!什麼叫不是最佳時機,我們現在兵強馬壯,下麵部落又願意全力配合,大苑現在正打得天下大亂,現在不是時機,難道等大苑安定了才是最佳時機?”
“正是!”蕭圖南雙眼突然射出寒光道,“現在大苑全民尚武,他們都打紅了眼睛!誰來欺負也受不了,我們進逼就是得勝也必然是慘勝,何況大苑與西北接壤的關中一帶連受大災、盜匪、兵亂,能有什麼好東西剩下來?你說我們現在兵強馬壯,那隻是相對而言,我們習慣了不積存糧,我們要是半年內拿不下大苑,你算過我們的糧草夠用嗎?等安定下來就不一樣,南人本性柔弱,喜愛苟安,大仗剛剛平息,他們一定不願意再起波瀾。那時候我們威逼之下,要什麼有什麼!等我們自己的府庫充足了,大苑的底子掏空了,我們再在一旁看準了什麼天災人禍一來,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哈哈哈,你的意思大苑要是一百年風調雨順,你就樂得清閑,一輩子不用打仗了?”
“大兵過後,必有大災!大苑不會一百年平安無事的,何況我們還可以暗中策亂。我認為,多則七八年,少則兩三年,機會就會來。”
“你這分明是借口!七八年,老子是一天也等不了!是男人的,都給我說一說,振業王要你們龜縮七八年,你們願意嗎?”
朝堂之上立即傳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蕭圖南的計劃不但和西瞻長久以來的戰略不符,也和他自己一向的戰爭習慣不符。西瞻人不習慣忍,他們更愛拚,這和剛才他們兄弟倆打嘴仗不同,關乎國事,於是有不少朝臣站出來,提出不同的意見。
忽顏等下麵快吵起來了,抬起眼皮,慢慢道:“振業王和大苑打交道日子長,這次就聽他的吧,我們再看看。”聖旨一出,群臣全部噤聲。蕭鎮東眼中流露出狂怒和對父皇偏袒弟弟的嫉恨。蕭圖南大聲道:“謝父皇看中兒臣的判斷!”
忽顏垂下眼皮道:“朕不是看中你的判斷,而是朕看出了,你心中比你三哥更想早一天踏上那片土地!你忍得,朕也忍得!”
說罷,這個老人恢複成昏昏欲睡的姿態,侍女扶他坐入軟榻,在內侍“退朝”的長聲中緩緩離去。蕭圖南望著父皇雪白一片的頭發,怔怔不能言語。
六、京都
京都武英殿,太子寧萿正襟危坐,聽秉筆太監陳平給他講課。他當的這個皇帝有名無實,連太傅孫延齡也被寧晏罷黜,現在給皇帝上課的竟然是個太監。好容易聽他死板地把書背誦一遍,太子一擺手讓他下去。他自己的貼身太監福瑞早在門外探頭探腦很久了。
陳平一走,太子就趕快伸手叫福瑞進來,急急地問:“怎麼樣?”
福瑞小聲地道:“聽清楚了,平逆軍的主帥姓童名青木,是以前定遠軍的參軍。”太子“嘿”了一聲,道:“真是她!我還當我聽錯了呢。”他坐不住,在殿中來回踱步。
福瑞奇怪地問:“殿下,你聽說過這個人?”
太子道:“當然。”他拿起一張紙寫給福瑞看,“你看,童青木、木、目……童青目,這個‘童’折過來這邊,你再看是什麼字?”
“青瞳?”福瑞大驚,“青瞳?那不是十七公主的名諱嗎?”
太子點點頭道:“童青木就是我皇妹啊,率領大軍來平逆的是我的皇妹啊!以前她給我寫信隱約提過她在研習帶兵,那時候定遠軍中突然出來個童參軍我就懷疑過,寫信問她,她不肯正麵回答,可是那回信字裏行間都是得意。福瑞,從小她就喜歡這些,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福瑞以前和青瞳也接觸過不少,太子經常命他送東西給青瞳,去甘織宮也會帶著他一起,所以提起十七公主,他不由大喜道:“殿下,這是真的嗎?那您可有救了!十七公主和您那麼好,她一定會想辦法救您的!”
太子一時有些失神道:“福瑞,我怕,不管怎麼說,我現在也算謀逆了。如果寧國公戰勝,我至少還能活著。可要是皇妹贏了,父皇他能放過我嗎?父皇一向不喜歡我,他若回來還會讓我活著嗎?”
他的容色充滿哀傷,福瑞平白打了個冷戰。此刻已經是午時,有宮女來請示傳膳,太子厭惡地擺擺手,示意他不想吃。福瑞道:“殿下,您別這樣,如果不用膳,寧國公又該派太醫來了。上次硬說殿下是內滯,強灌了那麼多消滯的藥,整整喝了一個月啊,殿下都……”
說著他抹了抹眼淚,太子露出驚懼的表情。福瑞叫住宮女,吩咐正常傳膳,又勸道:“殿下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好歹吃些,皇上就是回來也會體恤您的。朝中隻有九殿下反抗寧國公,可是您看看他,都關進天牢一年了,以前的金枝玉葉,現在每天吃的飯都是餿的!聽看監的說,瘦得隻剩一把枯骨,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恐怕是等不到見皇上了!其他十幾位殿下不都跟您一樣嗎?皇上還能把自己的兒子都殺了?就算不會既往不咎,也隻能從寬處理啊!何況還有十七公主,她一定會替您說話的!”
太子抽噎著,福瑞伺候他勉強吃了幾口,就到了他必須聽武講的時間了。寧國公最近戰事不利,脾氣變得極壞,要是他晚到片刻被報告給寧國公,都是大禍。
太子走後,福瑞拿過幾套太子的衣服,用包袱包了,向宮中西北角的浣衣處走去。過禦花園的時候迎麵遇到兩個弘文殿的小太監,福瑞也不打招呼,低著頭就走了過去。
一個小太監嘟囔,“這不是皇上跟前的瑞公公嗎?怎麼走那麼快,我剛想請安,他就過去了。”另一個推了他一把,笑道:“給他請什麼安!他那是有自知之明,說是伺候皇上的,你試試當著皇上的麵叫聲陛下他敢答應嗎?大家夥還不是照舊叫殿下!我看啊,還是繼續叫太子,他還願意聽一些。現在他跟前除了這個福瑞,還有什麼人伺候啊!這福瑞從裏到外,什麼活計都得做,連夜壺都是他倒,你還給他請安呢,沒看見他拿著髒衣服自己送浣衣處嗎?他忙得沒工夫答應。”說罷哈哈大笑。
且說福瑞到了浣衣處,摸出一角銀子遞給管事嬤嬤,賠笑道:“嬤嬤,我找慧娘!”那嬤嬤接過銀子,笑道:“這浣衣處這麼多人,個個都能洗衣服,偏你磨牙,每次都單點慧娘,她手上有花不成?給你洗了,衣服就比別人洗得鮮明?”
瑞福作了個揖,笑顏如花,“這裏有一件衣服領子掛了線,慧娘補得巧,看不出,要不我主子又該發脾氣了。嬤嬤就當心疼我了。”嬤嬤哧哧笑著接過,回頭叫:“慧娘!你幹弟弟來了,注意衣服領子要補呢。”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出來低頭接過去,應了一聲就走,很老實的樣子。
說領子就是指的下擺。慧娘趁夜裏從衣服下擺中拉出寫著字的絹條埋在牆外,第二日上午這個絹條幾次輾轉,最終被包進了禦膳房一道細點心裏,中午這道特殊的茶點就擺到了德妃娘娘的麵前。
司徒德妃一身素服,長發垂腰,沒戴一點兒首飾,臉上也沒有一點兒脂粉,看上去倒比她以前正裝還年輕漂亮些。寧晏一直打著維護皇朝的旗號,對景帝的嬪妃保持禮遇,連這個反抗他的九皇子的親娘也沒有虧待。隻是司徒德妃自從兒子入獄就一直素服念經,不但葷腥不動,就連粗茶淡飯,每天也隻吃一次。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送點心的小太監小手指似乎不經意地指了指那塊點心。她先吃了兩塊其他的,最後才把這塊拿在手裏咬著吃,吃完了喝茶漱口,送膳的宮女見她飽了就下去了。
司徒德妃從嘴裏吐出薄絹細看,臉上也不禁動容。伺候她的德馨宮女官采屏許久未曾見到德妃娘娘空洞的表情改變了,聽她狠狠地說:“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必成大器!還真讓那個老儒說對了,我把福瑞放在太子那兒這麼久,終於用上了一次!”
她喚過彩屏,低聲吩咐,“通知福瑞,就說私下裏有保皇的老臣在商討平逆的辦法,請太子居中聯絡!他現在病急了,說這個不愁他不上當。”她思索一下,伸出手指蘸著茶水在桌麵上寫了幾句話,向彩屏道:“好好看看,記住了,讓福瑞想辦法哄太子寫下來,就照這個寫,一個字也不許錯!”
待彩屏看了許久點頭說行了,司徒德妃立即用衣袖把水跡抹去,又道:“東西到手後,直接去福心觀,這個人十分重要,千萬不能露了行藏。”彩屏小聲道:“娘娘,要通過太子畢竟多了幾分危險,那人手無縛雞之力,不如叫幾個人抓回來更利落。”
“笨蛋!我要直接去抓,寧晏能不知道那人重要?我就是鑽了寧晏現在對那人毫不在意的空子!等他明白,人已經到了我們手中。要不然抓一個人誰不會?聲張起來司徒府幾個家人能敵得過禁軍?這個籌碼隻有捏在自己手裏,我們才有和寧晏談判的本錢!”她眼中露出狂躁的神色,彩屏忙答應著出去,臨行回頭,隻見德妃娘娘一隻素白的手在大理石桌麵上狠狠劃過,長指甲齊根斷裂。
七、福心
京都近郊的福心觀中,一身素衣的王賢妃正在打掃院子。這院子修得不錯,地上鋪著嶄新的青石板,這樣的大夏天也沒有多少灰塵。甘織宮地上當然也有青磚鋪地的時候,但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早破碎得隻有些看不出形狀的小石頭剩下來。石縫裏處處長著雜草,灰塵雖然不多,但畢竟沒有這裏容易打掃。
雖然在道觀中,她卻沒有做道姑打扮。老嬤嬤丁氏從廂房裏出來,忙道:“娘娘,你放著我來掃吧,真是的,怎麼又自己幹這種粗活。”
王賢妃微微一笑,並沒有爭執就把掃把遞過去,反正她基本已經打掃幹淨了。名分上,王賢妃好歹是四妃之一的賢妃,來到這福心觀時她本是帶著幾十個宮女侍從的,跟著一個出了家的嬪妃自然永無出頭之日,這些下人沒一個不大歎自己時運不濟。幸而王賢妃沒有什麼主子架子,日常瑣碎小事都不用伺候,何況王賢妃本來就不受寵,如今遠遠地遷到郊區,景帝更是索性把她忘了。這些人久居皇宮,看慣了眼高眼低,很快就知道這是個討好也沒用的,就越發懶怠,難得讓她們動一動了。
丁嬤嬤接過掃把,四下劃拉一下,發現地麵已經很幹淨,沒什麼需要打掃的,隻好放下掃把,嘟囔起來,“娘娘,你說你這是何苦?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還守著這道觀幹什麼?”
王賢妃衝外麵一努嘴道:“你以為這些人就光是來伺候的,她們還要負責看守我。你別看現在我們不出門的時候她們不願意上前,要是真想走,那可就沒那麼客氣了!何況現在兵荒馬亂,出了京都又有許多盜賊出沒,我們兩個婦道人家很容易死於兵亂,守著這道觀至少每個月還有些錢糧月例。嬤嬤,我們能平平安安在這道觀裏過下去才是福氣呢,比起甘織宮,這裏無拘無束,不好嗎?”
丁嬤嬤也知道做了一天皇上的嬪妃,這一輩子是不會有自由了。即便王賢妃這樣完全不受寵的妃子,即便景帝已經逃亡在外,她的行動依然被看守著。
然而上年紀的女人不免嘮叨,丁嬤嬤依舊嘟囔,“這日子還不是和從前一樣?娘娘現在是二品妃子了,總該有點兒不同吧。說起月例更是可惡,外麵那個總管送來的錢糧一個月比一個月少,還不是她自己扣了去,說什麼寧國公例行節儉,要從宮中的人開始節流。我都打聽清楚了,寧國公說要善待先皇眷屬,宮裏的一分也沒減!從前的時候就是這樣,由著那些管事的克扣,娘娘,你這性子也太窩囊了!”
“性子窩囊?”王賢妃臉上笑容不變道,“不是,是我的命窩囊!從被皇上召幸以後,我就漸漸明白了這個理,想要長命,就得窩囊!要不你就痛痛快快地死,要不就窩窩囊囊地活。嬤嬤,你選哪一個呢?我這輩子注定就是這樣了,命啊!人是拗不過命的!”
她轉過身走回屋子,轉頭又道:“別說走不成,就是能走我也不走,這是青瞳知道的唯一地方。我的娘家早二十年前就沒了,要是走了,萬一她回來去哪裏找我?”
半夜,門外傳來幾下小心翼翼的敲門聲。王賢妃睡得淺,一下就驚醒了。她問了聲:“誰?”門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又是幾下輕敲,好似敲門的人很緊張。
王賢妃望了一眼廂房,丁嬤嬤呼嚕打得山響。她披衣站起,也十分緊張起來。這裏是觀後的內院,她們住的又是最裏麵的院落,怎麼會有人來敲門呢?
她掌上燈燭來到門前,燈光照映下外麵隻是個矮矮的影子。那人很緊張地開口,聲音也是小孩的聲音,“是不是充容娘娘?是不是青瞳的娘親?”
前一句聽完王賢妃立即準備說不是,她現在是賢妃,在觀中的稱號是福心真人。然而後一句一出口她立即心頭大顫,急忙打開了門。如果來人問是不是大義公主的娘,她還會猶豫,但是青瞳根本不習慣這個稱呼,熟悉她的人都是直接叫青瞳。
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謹慎地鑽進來,將一張紙遞給王賢妃道:“青瞳給你的,快!”王賢妃打開,見紙上正是無比熟悉的字跡,這字跡自己有五年沒見到了。紙上寫著,“萬請隨來人秘密至我處,不可讓外人知曉,生死攸關,切切!”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
“青瞳讓我跟你走?現在?”
那小孩點頭道:“快些,我是鑽狗洞進來的,青瞳等著呢。”
就在這時,對麵廂房亮起燈火,一個帶著睡意的聲音道:“娘娘,你和誰說話呢?有事嗎?”王賢妃道:“丁嬤嬤腿腳不利落,起夜打翻了便壺,被子都濕了,這屋裏一股子味的,你叫人來打掃一下!”
那小孩大驚,王賢妃伸手衝她搖了搖,示意她不要出聲,果然那屋裏傳來聲音,“丁嬤嬤打翻的,便叫她收拾就是。”
王賢妃道:“丁嬤嬤手腳慢,洗完不一定要什麼時候,你叫幾個人一起來,幾下就洗完了。”對麵的聲音遲疑半天,才懶洋洋地道:“她們都睡了,叫也叫不醒,要不等明天吧。”
一般端茶倒水的活計她們都不肯做,更何況深夜裏清洗尿水?王賢妃不再出聲,那邊趕緊熄滅燈火,假裝睡熟。
王賢妃把丁嬤嬤叫起來囑咐幾句。丁嬤嬤手裏拿著個大木盆,她們假意歎著氣往前院水井方向走去,以前王賢妃也是如此,有人欺負了她她也不惱,事情就自己做了。一路上行動有聲,但是人人都把房門關得緊緊的,還有好些人故意打呼嚕表示她睡著了,不是故意不幫王賢妃洗被子。
出了內院的門,立即就有幾個著黑衣的男子上前接了她們出去。見了丁嬤嬤,一個人皺起眉頭,“這個還帶著?”
王賢妃立即停下腳步,回頭直視這黑衣人的眼睛道:“青瞳說了隻帶我,不帶著她?”那人立即道:“是,事情緊急,太過危險,娘娘自己一個人總好些。”
王賢妃臉色劇變,環視四周退後一步,緊張地看著他們。黑衣人催道:“娘娘快些走,莫讓公主等急了!”
王賢妃道:“絕不是青瞳讓你們來的,你們是什麼人?快說,不然我大聲喊了!”
“娘娘莫開玩笑,我們當然是公主派來的,你不是看過書信嗎?”黑衣人焦急萬分,小心說著,不知道自己哪裏露出破綻。剛剛王賢妃還對他們深信不疑,要不是她自己出的好主意,也不見得能悄無聲息地出來。現在她大喊一聲,就是劫了她出去,城中值夜的禁軍難道都是吃幹飯的嗎?
“娘娘你看,那不是青瞳嗎?”王賢妃本能地望向身邊小孩所指的方向。突然她鼻中聞到一陣甜香,隨即眼前一黑,軟軟地倒在地上。丁嬤嬤張嘴欲呼,嘴一張開吸進去的迷香更多,她隻晃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那小孩狠狠地瞪了黑衣人一眼道:“一群廢物!快走吧。”
她們剛走,另有兩個年齡差不多的女人拿著棉被木盆走回內院。第二日王賢妃就說自己受了風寒,要多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侍女們並不在意,送飯的小宮女把飯食放在門口就自己玩去了。這樣一連兩日,王賢妃始終沒有出門,這些人才覺出不對。
硬打開門一看,房中兩人都不認識。這幾日和她們說話搭腔的原來不是王賢妃,領頭的女官嚇得半死,屋裏的中年婦人輕輕笑了,道:“你要去向寧國公告發,先死的就是你!”
女官的頭腦也還算冷靜,認清當時形勢,帶著哭腔問:“你要幹什麼?”
那女子道:“與你無關,你們就當做一切沒有發生,該去領錢糧還去領錢糧,該記檔的還是記檔,日子照常過,不要大驚小怪就好了。寧國公並沒有見過王賢妃,他也不見得有興趣過問你們關於王賢妃的事情。我辦了事情就走,最多一個月,不會給你添多大麻煩。”
女官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心想別說一個月,寧國公一輩子都不見得會過問王賢妃,安全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於是哆哆嗦嗦地問:“那就這樣吧……你是誰?”
那女子溫溫和和地笑了,“我當然是王賢妃,你怎麼忘了?”
她並沒有擔心一個月,五天以後,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找上門來。這個“王賢妃”一見他帶來的東西就眼淚漣漣,連說:“這是我給小女做的,你從何得來?”
那人又和她屏退左右說了一會子話,接下來這兩個人就被來人一手一個挽著,跳牆走了。一丈高的院牆,他帶著兩人縱越竟然毫不費力。觀中眾女自然連聲尖叫,隨後將王賢妃被劫的消息上報寧晏,領頭的女官暗自慶幸,這一走死無對證,當然更加安心了。
誰知本來大概連王賢妃是誰都不記得的寧國公得到消息,居然極為重視,將福心觀幾十個宮人帶回來詳加審問,這些女人招架不住,很快就全都說了。
寧晏名義上還是臣子,他沒有住在宮中,然而司徒德妃也不可能天真地認為他不知道宮中的動靜。她讓人拿著隻寫了“司徒慧”三個字的名帖去求見寧晏。寧晏心情煩躁,示意家人攔住不見。家人道:“來人說了,老爺要是不肯見就給您看看這個。”寧晏莫名其妙地看著家人手中一條半舊的包頭帕子,家人道:“來人說了,福至心靈!”
“福至心靈?”寧晏一愣,隨即醒悟,“福心”。他本來是毫不在意福心觀中的王賢妃的,但是王賢妃被劫持的消息傳來,他就不能不想想為什麼這個不起眼的人會被“劫走”。王賢妃年紀不小,也沒有姿財,劫財、劫色、綁票要贖金都絕不可能,劫持她的人武功極高,斷不會是一般人所為。
他的資料網也極為豐富,由此逆推回去,終於弄清楚了王賢妃的重要性。寧晏大驚之下,馬上下令全城戒嚴。此刻他也顧不上招來民憤,派人挨家挨戶地搜查起來,遇到身高八尺以上的漢子,立即收監!
他光顧城裏了,沒想到一日守兵來報,那人趕著馬車,假裝馬匹受驚,明目張膽地闖出城去。城門幾百守兵,竟然攔不住他一個!等糾集軍隊追至沛江,又被早在江邊埋伏的平逆軍狠狠打了一頓,人也被接應走了。寧晏又怒又悔,然而也隻能無法可想了。此刻司徒德妃拿這個來是什麼意思?這個頭巾是王賢妃的?寧晏思來想去,連夜進宮見了司徒德妃。
司徒德妃像是算準了他會來,早命彩屏仔細給她梳妝了,一絲不苟地等著。
寧晏靜靜地望著她,等她說話。那女子臉上決然的表情讓他明白她確實有大事要和自己說。司徒德妃望著古井不波的寧晏,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她隻能立即開口道:“寧國公,我送你一樣東西,可解軍中危急。”她說罷牙關緊咬,直視寧晏雙目。
她算計好的見麵不是這樣的,應該是寧晏急不可耐,自己慢條斯理,一點點把寧晏帶進對自己有利的氣氛中。但是寧晏就那麼靜靜地坐著,她就發現這條路行不通,於是立即變換策略,開口就十分硬氣。
寧晏盯著她看了半晌,才道:“軍中危急?先拿來看看。”
司徒德妃深吸一口氣道:“慢,我這樣幫助您,也希望有所收獲!”
“哦?”寧晏看著對麵緊張無比的女人,嘴角似笑非笑,“你想幫助我?幫助?”
司徒德妃平靜一下自己道:“國公爺,莫以為我一介女流就不能對您的大業有所幫助,現在連奪您十六個州府,讓國公爺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也是女子!”
寧晏麵色大變,惡狠狠地盯著她。平逆軍主帥童青木的底細他半個月前剛剛摸清,竟是遠嫁西瞻的十七公主!僅僅半年時間,這天下已經大半姓回了苑,如今大軍離京都已經不足十日的路程了。
一個月前,朝臣已經有人建議遷都南華避其鋒芒,南華是大苑京內最南的州府,京都到南華還有九個州府,按照前麵攻占的速度,至少還能抵擋三四個月。那提議遷都的臣子說得好,有這三四個月的時間,我大軍盡可重整旗鼓,打退叛逆!寧晏知道說這話的人根本沒帶過兵,前麵十六個州府抵擋半年,這九個州府就能抵擋三四個月嗎?當這是買布呢!一旦京城失守,軍心頓失,失去信心的軍隊除了潰退沒別的本事!當初自己把景帝逼至渝州,不也是越到後來越順利嗎?那真是勢如破竹!可惜短短一年,就輪到人家勢如破竹了!
寧晏不是沒想過逃走,但是遷都南華又能堅持多久呢?何況南華要是再失守就隻能逃到海上去了。寧晏自問比景帝英明得多,比他更有資格做皇帝!他籌劃隱忍了多久才有今天,為什麼老天就不庇護他,讓一個嫁去胡地的小公主硬給翻了天?
大苑就因為出了兩個女皇,女人就可以說話了,可以讀書了。這女人的地位一高,一準出亂子,就比如現在這個天大的亂子。寧晏本在心中暗自決定,等國事穩定,太子禪位給他以後,一定要下令女子不得讀書,都在家老老實實相夫教子,有想出頭的直接打死!
可他心中也明白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在朝臣麵前他隻能強裝鎮定,這個傷疤別人提也不敢去提,今天竟然被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給活活揭開了!
他冷森森地盯著司徒德妃,盤算著一會兒怎麼處死她。司徒德妃迎著他的目光,麵色不變,“國公爺息怒,您先看看我拿著的東西再說。”他大怒,司徒德妃反而沒了恐懼,比起剛才的安靜,現在更讓她安心。
寧晏命人接過,隻見一張紙上寫著,“萬請隨來人秘密至我處,不可讓外人知曉,生死攸關,切切!”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他皺著眉頭打量問:“這是什麼意思?”
司徒德妃道:“這是平逆軍的主帥童青木寫給自己母親的。”
“胡說,這明明是太子所寫,他想找保皇的那些老朽求救,他派出些侍衛就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點兒花樣,還早呢。我不為難他,隻是把他預備求救的人敲打敲打,看他還敢不敢?”
“國公爺這個辦法很好,同樣的字條太子寫了許多,他想聯係的人有十幾個,可惜領頭的被您敲打一番,不敢表態,後來也就沒有人敢附和。太子爺這字條看來是沒用了,我就拿了幾張玩玩。”她說得輕鬆,沒用的字條當然也是交由福瑞銷毀了,太子哪裏敢隨便亂扔。
“玩玩?你玩出什麼花樣了?難道到了你的手中,那些老臣就變得膽子大了?”
司徒德妃捂住嘴笑了起來,聲音嫵媚,“國公爺,誰管那些老頭子啊?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我們太子爺和一個人的字跡一模一樣,連每日教他讀書的太傅也分辨不出?”
寧晏扶著桌案站起,“你是說……”司徒德妃輕輕說:“這封信妙就妙在沒有寫明白人也沒有寫明白地點,可語氣又是那麼急迫,生死攸關啊!您想騙什麼人來什麼地方,隻要這個人識得十七公主的字跡,就十拿九穩!特別是……”她眼波流轉,“……她的親娘!”
“你是說……劫持王賢妃的是你的人?”
“哎呀,國公爺,我一個婦道人家,上哪兒去找那樣的高手啊?說起這個,我還想向國公爺請功呢。要不是我想著國公爺日理萬機,怕是一時間想不到這些細節,提前安排人接走了賢妃娘娘,那可就真叫人劫去了。國公爺也沒有辦法是不?”
“難道王賢妃沒有被劫持?”寧晏大為動容。
司徒德妃徹底放下心來,她退後兩步坐回椅子道:“我就是安排了個掉包計,好在我這個賢妃妹妹人很低調,認識她的人真不多,我找來的這個人啊,比王賢妃更像十七公主!大概她自己看了也要嚇一跳。”
她又道:“十七公主文可治國,武可安邦,那早已經舉朝聞名,並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她要是因為擔心什麼人的安全不能帶兵了,甚至被迫幫助國公爺您……”
寧晏霍然站起,青瞳能倒戈相助,這個想法讓他激動不已。他回顧司徒德妃,“你是德妃娘娘,皇帝一向待你很好,老夫若成事於你有何好處?”
司徒德妃目光瞬間黯淡,冷笑道:“很好?他逃走隻帶著楊冰紈,我二十多年換來的都是什麼?我今天隻是要換我兒子平安,除了這個皇兒,我一無所有!國公爺如果能答應,我一定會勸說皇兒聽命於你。”
“好!”寧晏一拍手,“九皇子老夫也十分欣賞他,要我說,那麼些個皇子裏,就隻有他能成大器;那麼多嬪妃裏,也隻有你是個諸葛!”
他轉過身,微笑著道:“要是老夫兵敗,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那爭氣的兒子。我死了也要讓他到陰間聽命於我,圓了你的誓言。”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司徒德妃臉上劇變,道:“所以,你去拜佛吧。”
八、驚變
平逆軍大營中軍帳內,青瞳正拿著糧冊就著燭火仔細研讀。離開滁陽已經半年多的時間了,戰事一切順利,過了江州就是京都,她預備在本月底拿下京都。
連番大勝讓現在平逆軍戰士的士氣極高,而且人數上也比寧晏多,最終打勝隻是時間問題。青瞳的注意力已經不在戰役上了,她盤算的是這場內戰給大苑帶來的巨大損失該如何彌補。往常看這些東西都十分認真,可今天不知怎麼她就覺得煩亂,那些數字跳來跳去就是進不了腦子。青瞳丟下糧冊,焦躁地來回踱步,她喊起來:“花箋!花箋!”
花箋推門而入,“怎麼了?”
“花箋,任平生走了幾天了?”
“三天。你今早上不是問過了嗎?”
“唉,才三天,你說他能不能把我娘接回來?會不會出事啊?”
“青瞳,這幾句話你三天問了好幾十遍,煩死我了!三天,他還沒到京都呢!你這麼緊張幹什麼,他的本事你還用得著懷疑,寧晏手下誰能攔住我們任大都統?”青瞳雖點點頭,可心中還是十分煩躁,來回踱步。
花箋一把把她按著坐下,拿下她手中糧冊道:“別看了,都起更了,你睡吧。”青瞳依言躺下又霍地站起。花箋氣得把她又按倒,“你真讓人心煩,趕緊睡!躺下,今晚我陪你。”她去旁邊帳子裏抱過被褥,在一旁榻上鋪開躺下。
青瞳不動了,不一會兒,花箋呼吸均勻,已經睡熟。青瞳慢慢睜開眼睛,盯著帳頂。熄燈之後帳頂一片白乎乎地蓋下來,簡直讓人窒息,她就這般看了一夜。
又過了幾天,青瞳白天還歪在一張靠榻上休息,她的臉色很不好,昨晚睡到半夜,突然一陣莫名其妙地心口疼,疼得她睡不著覺。花箋連夜請醫生來看過,卻又沒有檢查出什麼問題。大夫說她大概是積勞過度所致,沒有開方子,隻吩咐她多多休息就好。
青瞳身體一向很好,極少生病,這下把花箋嚇得不輕,說什麼也不讓她起來活動。青瞳拗不過她,就隻好靠著這張貴妃榻一直躺到現在。就是閉目養神,青瞳也眉毛緊皺,表情不安。
帳門猛地被掀開,花箋快步跑進來,大喊:“青瞳!青瞳!”青瞳在睡夢中被驚醒,全身都是冷汗,忙問:“怎麼了?花箋,怎麼了?”
“任平生回來了!已經進了營門,就快到了。”
青瞳大喜,趕快跳下長榻向門外跑去。花箋對王賢妃也十分想念,跟著她興奮地往外飛跑。
營門口任平生已經被林逸凡和元修包圍,正唧唧喳喳地說著話。林逸凡說:“任大哥,我得到報信,京都有人趕著馬車衝城門,幾百守兵都被一個人打退了,是你嗎?”
任平生笑道:“我本來不想硬衝的,可這京都的守衛太森嚴了,那門口的兵眼睛賊啊,路過的人挨個搜!滿街都是我和大眼睛她娘的畫影圖形。我去接了夫人出來,那觀裏的道姑全是監視夫人的,難免有些衝突。本來想先在京都躲著,等你們打進來了天下大亂,他寧晏還能顧上抓我們嗎?可這小子真絕啊,仗也不顧,愣是派出好幾萬人搜我們兩個。有哪一個報了信,賞萬兩白銀,誰要敢收留我們,或者敢給我們一口水喝,全家都砍了!哎喲,京城這幾天凡是大個子都被老任連累了,大牢都要加蓋了。”
林逸凡笑道:“暗的不行你還能來明的,有這本事在,他寧晏還有什麼辦法。”他們正說著,見青瞳和花箋一前一後跑過來。青瞳氣喘籲籲,還沒跑到車前就大喊:“娘!娘!”
車簾打開,一個中年婦人露出麵孔,容貌秀麗,五官除了眼睛,竟都和青瞳有七八分相像。青瞳驟然停住,那婦人走下馬車,靜靜地看著她。花箋趕上來,一見這人也呆住了。任平生看看青瞳又看看那婦人,心中突然暗道:“糟了!”
果然聽得花箋大聲喝問:“你是誰?”
那婦人衝青瞳福了一禮道:“奴婢長慧見過十七公主。”青瞳臉色蒼白,勉強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娘呢?”
長慧平靜地道:“賢妃娘娘現在宮中,由德妃娘娘照顧,公主不必擔心。德妃娘娘說了,公主如果想念娘親,隨時可以進宮探望,她掃榻相迎。”
她眼波四下一掃道:“隻不過,宮中都是女眷,公主不方便帶著別人,尤其是這位任都統。德妃娘娘親見他縱馬出城的神威,心中害怕,請公主萬萬不要帶著他。到了京都,娘娘自會安排人伺候公主,請這些將軍不必擔心。”
她話鋒一轉,“公主雖說隨時可以前去,但是請趕在京都城破之前,如果城破了,德妃娘娘就是想照顧賢妃娘娘,恐怕也是力不從心了。”
一幹眾人都是臉色蒼白,寧晏這是擺明了要青瞳進宮做人質,要求城破之前,青瞳即便不肯去也不敢隨意攻城。大軍滯留江州,北地現在遠比南方貧窮,拖是拖不過寧晏的。
青瞳問道:“長慧,寧晏怎麼知道我要去接回我娘,還做了一場搜城的好戲?幾萬人,戰場上多這幾萬人就可能扭轉戰機!他就舍得放在城中等我一個可能性?我要是沒有去接我娘呢?這些人就一直閑著?”
“公主,寧國公並不知道您會在京都未得手之前就冒險去接賢妃娘娘,這都是德妃娘娘安排的。正所謂有備無患,公主您專注的是軍政大事,德妃娘娘研究的可全是您。
“設下陷阱的不隻奴婢這一處,這位任都統沒見過賢妃娘娘,加上奴婢是特別找來的,跟公主容貌相像,他就不曾懷疑。如果來的不是任都統,我們也還有別的招數。
“至於搜城是德妃娘娘順水推舟,寧國公既然搜城她也沒攔著,任都統武藝如此高強,如果太容易得手,怕他起疑,招致變數。
“德妃娘娘說了,這幾萬人的安排完全值得,如果公主在破城之前完全沒想到賢妃娘娘,沒有派人接她,證明賢妃娘娘不夠威脅您的分量,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好好……”青瞳隻覺頭暈目眩,勉強穩住,站直身子。長慧有些悲憫地看著她,悠悠一歎道:“別人讓我帶的話我已經說完了,公主,您能否聽我說一句自己想說的話?”
青瞳靜靜地看著她,不置可否。長慧道:“饑荒時,我兩個兒子都是德妃娘娘救活的,她的大恩我不能不報。但是同樣母子情深,我卻昧心欺瞞了公主,自己也十分慚愧。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隻想提醒公主一句,做母親的就是自己死也不願意把孩子置於危險之地,如果您因賢妃娘娘而遭遇什麼不測,那她會覺得生不如死。”
“你的意思是,作為一個母親,你不讚成我去?”青瞳的聲音變得陰冷難聽。長慧覺得這聲音冷得讓她發抖,她勉強點點頭。
“謝謝好心,但是全是廢話。父親我都不惜萬裏來援,我又怎麼會把母親置之不顧。”她轉過身,平靜地道,“備馬!”
“參軍!”林逸凡和元修一起張嘴,青瞳伸手阻止了他們,仍道:“備馬!”任平生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大眼睛,是我不好弄錯了,我上了別人的當,這事交給我吧,你這是去送死啊!”
“放手!”青瞳隻說這兩個字,任平生怒道:“不放!”
“來人,照著我們兩個手中間砍,砍斷誰的算誰的,看他放不放!”
“你!”任平生怒道,“你……你,你死不足惜,也要為這幾十萬兄弟想想。你要是被扣在京都,讓我們攻是不攻?降是不降?到那時,你母親救不了,我們也全死到臨頭了!”
“放屁!”青瞳轉過頭罵道,“你才死不足惜!我的命尚有用處,不會就這麼輕易送給寧晏。”
任平生扳過她的臉來細看,見青瞳的目光已經不是剛才那樣死灰一般絕望,而是鬥誌勃勃。不知為什麼,看到這目光就能讓人安心。
青瞳怒道:“還不放手,看什麼看!”
任平生轉過身道:“備馬,兩匹!我和大眼睛一起去!”
元修道:“任大哥,寧晏指名你不能去!”
任平生道:“他不讓我去京都,還管得著我送大眼睛過江州?老子拉屎放屁他管不管?我先過去,看情況再說。”
青瞳道:“任平生跟著吧,寧晏說得再厲害,也不會因為我多帶了一個人就立下殺手,至多不許他進宮,派人看管起來。你們聽好了,我不在也要照常出兵,越是戰事危急我們越有用處,若是答應了他退兵之類的條件,他一安全我就失去了利用價值,那就危險了。還有,如果京都傳來我的命令,切不可信,就是親筆信也一樣,不見到我本人或者我的印記,概不聽從!”
她的目光凝視遠方,似乎看見了小時候自己和太子哥哥玩鬧的林林總總。她心道:“太子哥哥,別怪我疑心你,妹妹也希望,千萬別是你啊!”
九、困厄
沛江江邊,青瞳和任平生正在等候渡船,他們兩個秘密出發,做普通商旅打扮。因為戰亂,沛江邊昔日絡繹不絕的渡船少了很多,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艘,運氣不好時要等上一整天。平逆軍奪取江州以後,將渡船分成一日四班,按時出發,情況已經有所緩解。
離下一班船時還有一刻左右,任平生小聲和青瞳說著話分散她的焦急。青瞳隻是“嗯嗯啊啊”地敷衍,提不起興致來。
“壯壯!”她突道,“這次我要是能活著,就封你個將軍,讓你威風威風!要是我死了,就讓父皇封你個侯爵,光領俸祿不幹活。我要不在你擔當實職保準惹禍,還是逍遙過日子吧。”
任平生笑道:“別,‘猴爵’那是元修的,你好歹給我爭取個公爵,不行就伯爵算了。俸祿雖然沒有侯爵多,好在輩大,伯伯比爹還大不是?”
早在元修投誠時,景帝就想封這個在軍中力拖奔馬、威風凜凜的人為虎威大將軍,青瞳勸說將軍應該是能指揮作戰的人,而不是這樣的勇武之人,等積累軍功了再封將軍不遲。最終任平生封了都統,元帥的親兵護衛長官。
半年下來,他立過無數戰功,可是這人也實在太過散漫,隻要立下點兒功勞立即犯下些錯誤,不是打了人就是喝了酒,不是點卯遲了就是晚上亂走。升升降降下來,元修早恢複了爵位,武本善也成了前軍元帥,隻有他還是個小都統,繼續擔當青瞳的護衛長。
青瞳其實已經發現,這個人是故意的,不能指望用名利心籠絡住這樣的人,任平生並不把什麼公侯看在眼裏,他跟著自己,憑的全是情分。這半年來,危險的活他全做,而好處卻沒輪上過。她想到這裏,不由溫溫地看了他一眼。任平生誇張地低下頭,給她一個羞答答的眼神,“別……別這樣看人家,人家還沒成親呢!”
就在青瞳準備一腳將他踢進沛江涼快涼快的時候,船來了。船老大老遠就吆喝,“船來了,船來了,收帆,落錨,備踏子!岸上人等暫避,讓我靠岸嘍!”
隨著船漸漸靠近岸邊,岸上的船工紛紛用繩索套住船頭椽子向岸邊拉。等拉得夠近了就搭上幾米長的跳板,船上有幾十個從那邊岸上渡來的客人,讓這些人先上岸,這邊等待已久的眾人才能上船。
眼看一個個人從船上出來,船吃水位漸漸升高,最後一個客人頭上包著大大一塊頭巾,將半張臉也遮住了。他等人全走過去了才低著頭彎著腰快速通過跳板。他上了岸看也不看,隻管低著頭快走。這人路過她的時候青瞳不經意望了一眼,在他脖子上發現一塊小指頭大的淡紅胎記。任平生隻覺得身邊青瞳突然全身一震,立即出列去追,船也不要坐了。
追出去十幾步後她叫:“離非!是不是你?”
前麵那人身子大震,急急轉頭,一把拉下麵巾,正是離非。
“青瞳?”他驚道,“你怎麼在這裏?天哪,我……我正準備去找你!”說完才看到青瞳身邊的任平生,兩個男人對視,都露出“你小子誰啊”的眼神。
“離非,你這是偷偷跑來的吧?這叫什麼打扮,怎麼了?”
離非臉上現出猶豫,他帶來的消息太壞,壞得讓他簡直沒辦法開口。青瞳看著他的臉,急得雙目噴火,心中如同沸水翻騰。離非不善掩飾,他要說的話簡直就寫在臉上。青瞳突然覺得心口劇痛,她的臉一下子白得可怕,努力咬著牙道:“離非!什麼事……快說!”
“青瞳……你別回京了……”離非現出痛苦萬分的神情,“你千萬別回去了,寧國公已經在京中布好陷阱,隻等你一去就殺了你!他不會給你回轉的時間,已經下了嚴令,就地格殺!”
“不應該啊?我滯留宮中對他才有好處,殺了我隻能激起報複……難道,出了什麼變故?”青瞳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頓時覺得胸口痛得不能呼吸了。她用手扶著胸膛望著離非,眼神裏已經帶著祈求。
她在心中反複說:“是我亂想,千萬不是真的,你千萬要說這不是真的!”
然而離非已經哭得癱軟,他顫抖著道:“青瞳!青瞳啊……你娘已經死了!”
霎時時光好似靜止了一般,青瞳眉毛輕揚,好像要問什麼話,這個表情動作怪異地停在那裏,停了片刻她雙眼微微合起,就這麼仰麵摔在地上暈了過去。鮮紅的血從她的嘴裏汩汩流出,把她蒼白的臉浸在血水裏。
任平生和離非一起大駭,搖著她叫起來。青瞳隻覺得腹中的活氣一下子散開了,魂靈飄飄搖搖,直升到九天之外。她告訴自己,不行,不行,還沒有問清楚,還有事沒有做呢!她強迫自己守住這口氣,使勁睜開眼睛。
然而這口氣完全像是借來的,運到胸口就不往下走了。還是不知道四肢在哪裏,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她什麼也看不清楚。
過了很久很久青瞳才重新找回焦距,她看了看兩個人,把手伸給離非,攬住他慢慢站起來。她把頭靠在離非肩上定神,過了許久,覺得自己能站住了,她就把毫無血色的臉轉向他道:“仔細給我說說,怎麼回事?”聲音又輕又溫柔。
砰!屋子裏傳出一聲巨響,司徒德妃麵無表情地走出門,衣服上沾了一點兒湯汁。彩屏連忙上前,“娘娘!她……不肯吃飯?”
司徒德妃一時失神,過了一會兒才道:“要是不肯吃飯那倒不奇怪,王賢妃掀桌子是因為她說湯鹹了,飯太軟,還有,芙蓉雞裏薑切得不仔細,看見薑末了,讓重新給做。”她停了一下才道,“一會兒你進去收拾收拾,然後通知膳房重做,盡快送來。奇怪,這王賢妃一直溫良賢淑,怎麼突然刁蠻起來了?”
“也許是知道國公爺要拿自己來威脅女兒,所以心情不好。”彩屏小心翼翼地道。
司徒德妃搖搖頭,“她進宮以後,提也不提自己的女兒一句,我就是故意把話題引過去,她也不接口,也不著急,也不難過,每天就是不斷挑剔,盤子都摔了不知多少。”
她眉頭緊鎖道:“彩屏,報告寧國公吧,她不會和我說什麼了,恐怕軟硬都不行,請他自己來問話。”
傍晚時分,寧晏來到德馨宮門前,報名而入道:“臣寧晏見過賢妃娘娘。”他偷眼打量王賢妃,以前沒有注意過這個微不足道的妃子。王賢妃皮膚枯黃,比大她幾歲的德妃看著還老,實在算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一雙眼睛當真如同冰雪培出來似的,亮得冷幽幽,冷幽幽地亮。
“哦,原來我是娘娘,你是臣啊?”王賢妃擺弄著桌子上一盆蘭花,淡淡地回答著,“看你認真的樣子,這場麵就好像是真的一樣。”
“娘娘何出此言,臣永遠是大苑的臣子,前皇雖然叛國,也畢竟做過我大苑的一朝之君,臣對娘娘又豈能不恭敬?”
“叛國?真新鮮,我婦道人家見識淺陋,寧國公別笑話。我就從書上看到過不少像您這樣的權臣奸相什麼的叛國,還是第一次聽說皇帝背叛自己的國家。”
寧晏臉色陰沉,他不想和這個婦人糾纏,咳了一聲道:“娘娘,像您這麼睿智的人,應該明了現在的局勢吧?”
王賢妃微微笑起來,“知道,你要死了!”
“你!”寧晏深深呼吸一下,才道,“娘娘誤會了,雖然現在叛軍有一支隊伍正準備攻打京都,但是他們軍餉不足,後方也不安定。最關鍵的是,他們多半是曾敗在我手下的禁衛軍和一群鄉下臨時招來的泥腿子,不過是烏合之眾,根本不是我們天軍的對手,這場仗他們輸定了!”
“這真是好消息。”王賢妃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建議你就設下盛大的宴席慶祝慶祝。啊,別忘了去祈年殿祭天表表國公的功績,上天會降福給你。”
寧晏覺得衣領太緊,怎麼突然呼吸不暢?這個賢妃一向老實,沒聽說過這般伶牙俐齒,看來生得出那可惡的公主的,也不會是善類。
他站直身子道:“娘娘!叛軍中有一個人娘娘一定關心,她叫童青木,但是我已經查出來那是化名,實際上她是娘娘的女兒。臣要平定這場叛亂,隻怕誤傷了公主,所以臣來請示娘娘,公主不過一時被叛逆蒙蔽,是不是趁著沒有鑄成大錯,趕緊回到京都來呢?”
“哦,這事情不用請示我,你有辦法叫她回來盡管去叫。”
“娘娘,這件事情還希望娘娘出點兒力,畢竟你是她的娘親。”寧晏說,“例如,寫封信去,說你想她,讓她回來,要是她解散那些叛軍,那你就更開心,可萬一還是執迷不悟,你就會十分傷心……”他的瞳孔收緊,露出陰狠的表情,“傷心得要死!”
十、隕落
“寧國公。”王賢妃站起來隨意走走,“既然你不想繞圈子了,那我就直說。信我寫了你也要好幾天才能送過去,何況見不到我的人,青瞳未必信你。簡單地說,你就是想讓青瞳知道,她母親在你手上,隻有投降才能保住我們娘兒倆的性命!如果她能反叛,就能讓我們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是這樣吧?”寧晏看著她不說話。
“以後有事敬請直說!我答應你了!”
寧晏吃了一驚,王賢妃要是照他的臉上吐一口口水,他倒不會有這麼吃驚。
王賢妃不等他回答,繼續道:“你帶著我去城頭,當著城下百姓的麵我把你的意思說出來,那麼多眼睛看著,那麼多耳朵聽著,青瞳就不得不信了。事先說好,我能拖她半個月,你保我平安,我要是能說服她不進攻……”她露出幽幽的笑意道,“我也不要什麼榮華富貴,你把司徒慧殺了就成。”
寧晏驟然聽到剛才還風輕雲淡的女人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般狠話來,心頭大驚。
王賢妃看著他,唇角微微露出一點兒笑,“怎麼了?司徒慧和你做得交易,我就做不得?她有九殿下,我有青瞳,難道我還事事都輸給她了?帶路吧,我現在就去!”
寧晏猶疑不定地看著她道:“你真的願意?”
“你倒是想想,青瞳打下京都對我有什麼好處?”她淡淡道,“皇上回來,信的還是司徒慧,寵的還是楊冰紈,掙回來榮華富貴,得益的還是她們!於我,於我的孩子,到底有什麼好處?”
“賢妃?如果有選擇,哪一個女人會賢德?真是笑話!”她回頭冷笑著看著寧晏道,“就算青瞳攻破京都,殺了你,立下大功,於我有什麼好處?別說四妃中最末的賢妃,即便封了我做皇後娘娘,仍舊是個有名無實的擺設罷了!以前倒是有皇後娘娘,二十年來,整個宮中做主的人不還是她司徒慧!我受了她多少委屈?你不妨調出內檔好好查一查!我隻有一個女兒相依為命,司徒慧還兩次將她送入虎口,難道你讓我寄希望她良心大發,永遠沒有第三次?你以為我願意讓你失敗讓你死?不是!我但願你能把這個皇宮打個稀巴爛,讓司徒慧死在我前麵!可惜,你也未免沒用了點兒,真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