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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少年對他說,從下次起,你不能再來白看了,再來,你得給我上些錢。看電影還得買張門票呢,你這都白看多少場了?我不說,你也得琢磨著給我上些煙錢啊,這是道上最起碼的規矩。他沒有爭辯,雖然少年提的是無理要求,道上的規矩也與他無關,他也不想再浪費口舌。這不能說他沒有了基本的抗辯能力,連最該維護的經濟利益也任由扒皮,隻能說他明白。
雖說這陣子被少年搶白得不住犯暈,他也不可能稀糊了這個認識:這裏是開放的空間,個人領地隻是你小子自己的口說,沒有任何一方的契約證明,無論你小子說的老尿味兒是吹散了還是隱藏了,即使沉碴泛起也不過是一種氣味兒,氣味兒不具有契約精神和契約效力;再者,這裏的投入與回報和電影院裏的投入與回報,也是兩碼事兒,這裏對觀望者來說,遵循的是隱形免費原則,誰也沒有權力拿這裏的景觀來以營利為目的,巧立名目亂收費,理應受到指責。
理是這個理,但他更願意以默認的形式接受少年的要求,哪有閑工夫書生樣地去嚼什麼理不理。撩眼看看這遊走了半生的世界,哪有什麼理,除了造反有理之外,隻有要挾。免開尊口吧,既然不戰而敗已經成為不容商量的心理定勢,狼煙初現之際,俯首甘為孬寇,不啻為無奈中的明智。自古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在少年的麵前他就是穿鞋的。再說,少年也沒有獅子大開口,煙錢還孝敬得起。這就是他的明白。
他依了少年,再鬼鬼祟祟摸上來時,都先塞給少年些煙錢。
其實,他應該想到,小必往大長,低必向高升,這是發展的普遍規律,可他就沒想到。大概他在心裏把少年給美化了,要不就把少年看成是淺嚐輒止的鈴鐺蛋。用唯物主義的觀點分析,就是主觀代替了客觀,陷入了形而上學的泥潭,落窄了視野,忽視了物質世界中芝麻開花節節高的唯物本性,否則,少年跟他掰扯時,不會爺訓孫子似的有些動氣,他也不會猝不及防地隻知道眨眼睛了。事實再次證明,形而上學什麼時候都害人不淺,需要警惕。
幾次後,少年的胃口大了起來,對塞上來的那點煙錢開始不屑,說你怎麼不知道加價呢,總這幾個子兒,打發要飯的呢!?我說你就笨的一點道上的規矩都不懂嗎?好歹你跟我也混這麼多天啦,我也說了不少道上的事兒,都很江湖的,你是不是假裝故意聽不見?你也不想想,你在我的領地裏看了那老多的大光腚,你下幾輩子也不會看到這麼多,你真要這麼下去白看白看白看?你這是不把我當回事兒!不把我當回事兒能有好果子吃?你以為你在這兒做的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的事兒?你老糊塗啦?你聽我說,道上是講究要擺席吃席甩大盤子的,我要想在道上混下去,也得擺擺席,給各方江湖大哥打打牙祭甩甩大盤子,要不我就沒法兒混下去,你懂不?咱倆現在一起幹這事兒,咱倆就是一夥兒的,你好意思看我在道上混不下去嗎?我混不下去,會有你什麼好?趕緊的加大價,我好還到道上混,你也好還在這裏接著看你的。
少年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雖然當場,他沒有對少年給出的預算開口異議,但在再次鬼鬼祟祟摸上來時,塞給少年的還是那點煙錢,沒有加價,當然更談不上大價。這可不是單從經濟方麵考慮。盡管滿足了少年,手頭上會出現些財政緊張情況,但也不至於太影響生活質量——隻要少年別吸血鬼似的沒節製地吸,連重新造血的功夫都不給,——隻要不這樣,應付起來就不會捉襟見肘。使他憂慮萬分的是,少年的要求開始發生質的變化,正由犯錯向犯罪的方向發展,並毫不猶豫地要將他一同拖下水。上幾包煙錢,跟逢年過節給個小紅包沒多大區別,就算小孩子伸手來要,也是人之常情,可這擺席吃席的花銷就不能與小紅包同日而語,一家夥嗨下你半月工資,都算勤儉節約的。
對於犯錯與犯罪的衡量,就在一個錢數上,錢數少就是犯錯,錢數多就是犯罪。我們民族幾千年來也沒突破這種衡量習慣,一直都這麼辦。關鍵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起價標準,有道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他這麼個棚戶區出身的小流氓,能有個塊兒八毛的起價就不錯了,竟敢百倍還不封頂地翻翻,這要不給構成個嚴重犯罪都對不起祖宗。放下傳統不說,說法律。依照現行的法律,以別人不光彩的醜行為把柄進行勒索,就是敲詐罪。
少年使用的正是這種卑鄙的手段,如果畏其淫威諾諾就範,少年的敲詐行為即可告成,罪名也就做實,非深牢大獄之春秋,不可洗涮掉。一個成年人、大大的長輩,麵對一個孩子赤裸裸的犯罪企圖就算沒有能力製止,也不能同謀般地助其成功啊!破費消災,相安無事,是成人間的事,不能往孩子身上蔓延。再次強調,這哪裏是出錢給孩子買享受,簡直就是用腳把孩子往深淵裏踹。不可,萬萬不可,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社會責任感的問題,是對下一代的成長負不負責任的問題。小子,你選錯了同謀,瞧我怎麼叫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少年掃了眼塞到手裏的那點煙錢,啪,拍回他的手裏,說,你還真打發要飯的呀,我差你這點兒臭錢嗎?你省著自己買冰棍吃吧!你可給我放明白點兒,我瞧得起你才叫你給我上些擺席的銀子,你別不識抬舉,當心你自己把自己給作廢啦!這次我放你一馬,下次給我補上,但是你必須給我放明白點兒,別把我當成好說話的。
下幾次也不行。這是他錘擊悶鑼般的回答,低沉卻有力,少年的耳朵肯定被撞得很為難受。呀,明目張膽地挑釁哈,少年豈能安之若素,於是向他吊吊起眼睛。他也凜然地目視少年,堅定著自己的態度,少年近前一步,他仍棍子一樣立在原地,並第一次感到了邪不壓正的底氣。
深秋的涼風在對峙的臉中央,穿峽而過。
掛不住臉的少年,憋憋幾下嘴,顯然要放硬話,但搶在少年之前他先開了口,說,這不是銀子問題,這是路線方針政策問題,按過去的話說,是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的問題,意思就是,這是嚴重的問題。接著,他一口氣把犯錯與犯罪的衡量原理和法律上的界定,對少年和盤托出。最後加了句:犯錯無大害,犯罪了不得,還吃席呢,吃官司吧;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做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不是江湖的擺席吃席,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上犯罪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