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插口道:“相國呢?他不是跟著你們一起去的嗎?你們沒細想,他也沒攔著?”
“相國幾乎是第一個衝進去的!”肖平軍道,“老大,你都不知道,其實事後想想,相國還真挺反常的。自從看見忽顏的身影,他眼睛就紅了,咬牙切齒的,好像忽顏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一般!真的,他拳頭握得緊緊的,一直打馬跑在最前麵,我自認和你去西瞻那段時間,馬術練得不錯了,可是一路死趕,愣是一直沒能追上他!”
“這可真稀奇了,蕭菩薩咬牙切齒?那得多大的仇啊?嗯,你們進去之後,就中伏了?”
“對,我們跟著忽顏跑進去之後,突然間亂石滾滾,把我們退路都堵住了。再往前看,竟然是一條絕路,然後山崖兩邊露出無數頭來,原來啊,西瞻人根本沒有亂,分兵出去的人都提前在這山中埋伏了。
大夥知道不好,唯一還能讓人安心一點的就是忽顏還在山穀中,他們應該不敢玉石俱焚吧?我們就想趕緊上去先把這老小子抓住再說。誰知剛想想,就見無數條牛皮索子拋下來,忽顏和那千把西瞻士兵就一人拽著一條,轉眼間就被上麵的西瞻人給拉上去了。等我們追到近前,人毛都沒撈著一根!
我們一窩蜂湧過去,那山穀左前方峭壁聳立,根本沒有可著手之處,後麵這是亂石封死,唯有右邊一麵可以勉強攀登,但是西瞻人就在這裏等著,看到有人爬就將石頭砸下來——元帥就是那個時候受的傷。”
“那麼巧,剛好砸倒他了?”任平生吃了一驚。
“不是啊,元帥命人趕快聚攏,急速搶攻。當時我覺得大帥的命令很對,事情明擺著,要是一個個地上,那麼多石頭瞄準你一個,那保準全完蛋。但是搬石頭也要時間啊,那麵峭壁地方不大,隻能幾百人在最前麵砸石頭,後麵的西瞻人也使不上勁。我們有八萬人呢,隻要幾千個人一起搶上,他們很可能就砸不過來了。
上頭石頭轟隆隆地往下掉,大夥有點不敢上,元帥見狀一聲大吼,身先士卒就躍上去了。石塊落下來,他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劈一掌,很快就到了半山,山頂一個西瞻士兵力氣可當真不小,他搬起一快足有麵板大的大石頭砸下來,元帥向左一閃,又是一塊大石到了身前,當時他已經來不及躲了,隻有轉過身用背部硬挨了一下,衝我們吼:‘快上!’”
任平生吸了一口冷氣:“他那點子內功底子,這一下真是夠嗆!”
肖平軍接著道:“弟兄們在下麵一看也站不住了,能爬的就一窩蜂向上爬,不能爬的也擠過來呐喊助威,幾萬人一起喊,真是震得山穀發顫啊!”
“呸!得虧現在剛入冬,雪要下得厚了你們再喊,雪崩了也要了你們的小命!”
“當時誰能想起那個啊,”肖平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離得遠,等衝過來的時候山崖底下已經擠滿了人,沒地方給我爬,我就跟著大夥叫,給爬上去的兄弟鼓勁。剛才大夥是心慌,現在一看,那山也不是太高,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不少兄弟被石頭砸下來,可也有更多的兄弟上到半山以上了,眼看著脫圍有望……”
聲音停下來,嘩啦聲響,肖平軍大概口喝了,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任平生叫道:“臭小子,你是天橋說書的,吊什麼胃口,快給我講!”
“不是吊胃口,老大,我不騙你,我隻要一想到這裏就緊張,不喝點水我說不下去了。”
“娘的,什麼毛病?快喝!快說!”
“這時候,山頂兩側的西瞻人放下石頭,叮叮當當扔下來許多小罐子,這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玩意,人人都慌忙閃躲,可是山穀中就那麼大點地方,人人擠擠挨挨在一起,根本沒什麼地方去躲,那些罐子一落地便摔得粉碎,裏麵流出些黏糊糊惡心的黑色油膏,這種黑乎乎的也不知是什麼油,粘上一點兒就摳也摳不下來。
老大,當時我想可就交代了,這黑油是什麼玩意不知道,但是上頭緊接著點燃了火把,那可就誰都知道是要幹嗎了。
忽顏這人真是狠啊,後來我才明白,他故意找個能爬上來的山,就是吸引我軍擠在一起,我們有八萬大軍,用石頭砸,三天三夜也砸不完!火燒可就是一頓飯的工夫!再說石頭下來還能躲躲,火下來,你跑到哪裏跟到哪裏!估計他帶的那種黑油數量不夠,若是我軍分散,他就燒不了幾個人了。
元帥本已經爬上半山,沒有碰上黑油,可是一見山下的兄弟至少有一大半黏上黑油了,他臉色灰白,歎了口氣,就從半山滑下來了。他說,是他的錯,累死這麼多弟兄,他要和我們一起死!”
肖平軍抽了一口氣,顯然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心悸不已。
任平生也抽了一口冷氣,“那你們居然能逃出來?”
肖平軍的聲音有些遲疑,半晌才道:“老大,我和你說你聽聽就好,別告訴別人。我覺得我們不是逃出來的,是忽顏故意放走的。就在忽顏要命人扔火把的時候,相國突然用西瞻話大叫了一聲——有能聽懂西瞻話的兄弟說,相國說的是——忽顏,你還記得芙雲哦裏夫人嗎?”
肖平軍補充了一句:“事後我知道,芙雲哦裏夫人,那是西瞻的皇後,也就是振業王的母親。我們在山下,都能看見忽顏臉色沉了下來,‘哦裏,我當然記得!’相國又說:‘那你還記得她是怎麼死的嗎?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的皇後,芙雲哦裏夫人,她是被你毒死的!你選定了你的小兒子做繼承人,為了怕你的女人弄權,你就把他毒死了!她太能幹!所以你不放心她。你將她毒死了!可是你錯了,她那些治國之策,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那都是我幫著出的主意,我為了討好你,絞盡腦汁地出主意,誰知我就這麼一點一點,把她害了!忽顏,我沒有辦法,隻好恨你了!’忽顏突然就開始顫抖起來,指著相國不停哆嗦,但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們都看見那老頭就在山崖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哆嗦,真希望他一頭栽下來,可是他哆嗦管哆嗦,偏偏就沒掉下來。”肖平軍輕歎一聲,似乎很遺憾。
“後來呢……”任平生問。
“忽顏哆嗦一會,突然見鬼一般尖叫一聲:‘你是……’
相國突然打斷了他,用很大的聲音道:‘忽顏,你閉嘴!’這話是用漢語說的,我們全都聽懂了。
忽顏臉色變了,他慢慢停止哆嗦,說:‘你上來!離得太遠,你說話我聽不清楚。’他的聲音居然很溫柔,說著就命人垂下一條繩子。
相國冷笑,‘我上去,火把就拋下來了,是嗎?’
然後兩個人就一起閉上嘴,整個山穀中安靜極了,那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奇怪,一直凝望著對方。忽顏看了很久,才道:‘我已經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將苑軍引到這裏,如果讓他們逃出去,他們就會一直追過來,我的戰士就要為我的決定付出不必要的代價了!所以,這把火我必須燒,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上不上來?’從山穀中,都能看見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相國微微一笑,道:‘那好,等我上來。’
元帥一把抓住了相國的手腕,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可是相國就那麼微笑著看著他,什麼也不說,終於元帥歎了一口氣,道:‘你去吧。’將他一把推開。
我們隻能看著相國抓著繩子,被他們拉上去,西瞻人個個都拿著石頭在一旁等著,防止我們趁機爬上去,可是所有人都安靜地站著,沒有一個向上爬。
我想著,這一下肯定是完蛋了,再無幸理,可是相國一上去,立即喊了一聲什麼,忽顏就停下來,然後就隻聽見他們用西瞻話快速交談,他們離得近,說話聲音就小了,我們怎麼也聽不到。
我們在山穀中等了許久,上麵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後來有兄弟實在忍不住,試著爬上幾步,也沒有西瞻人阻攔。他一直爬到山上,然後探下頭來,衝著我們大聲喊,說上麵沒有有人,西瞻人竟然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相國也消失不見,連蹤跡也特別清掃了。讓我們無處追趕。
大帥搜尋了兩日,實在沒有辦法,便帶兵回來了。”肖平軍說完了,輕輕歎了一口氣。
元修沒有睜眼,人卻是清醒的,跟著一起聽完,心底同樣歎了一口氣。肖平軍沒有聽清,他有內功在身,卻是聽清了一些的。蕭瑟剛剛上了山崖叫的那一句是:“忽顏,你將火把扔下來,我有辦法讓西瞻在未來五十年內,用幾千萬、幾萬萬人的性命,來為你今天的行為償還!你信不信?”
忽顏不信,所以他冷笑了一聲,元修也不信,所以他準備好了等死。可是之後蕭瑟說出的話,就讓兩個人都信了。
蕭瑟說:“大苑皇帝試想過一個解決草原問題的法子,她想遷四百萬人口,在草原定居,讓草原人有飯吃,有穩定的生活來源,草原就不需要南侵了!可是我給她出了個更好的主意,東林西瞻交接處生活著一群橫山蠻族,我可以向橫山諸部族頒布賞格,購買死活西瞻人。他們知道錢的好處,三貫一個活人,一貫一個死人的價格,足以讓整個橫山的部族成為西瞻人最凶狠的敵人。與此同時,大苑也可以以雲中為根據,派遣騎兵不斷騷擾攻擊沙漠這邊僅剩的適合種植的半平原。遷民之舉要二十年時間、數不清的錢財才能辦到,可是此舉,不需十年,不費幾萬貫,西瞻幾代人都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這次出兵,元修受了很大的打擊。他一向自視很高,隻覺得自己身為商人之子,始終沒有徹底展示才華的舞台。他覺得自己文可安邦武可定國。他覺得無論是朝堂還是戰場,他都可以雄姿英發笑傲縱橫。可是忽顏一個計謀,就讓他認清自己和真正的曠世名將之間的距離。蕭瑟一番話,又讓他看到自己和冷血政客之間的距離。
任平生說過,讓他找能玩明白的事情去玩。現在他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之後蕭瑟和忽顏又說了什麼,他也沒聽清了。他將十五萬士兵又平安帶了回來,但這平安卻帶著深刻的恥辱,不管是忽顏手下留情,還是相國又想出了什麼辦法,總之,他元修的命,這十五萬士兵的命,是別人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