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擬下比較不負責任的標題——《關於新時期文學的記憶》——之後,我先想到的人是賈平凹。他也是在這個標題之下所有人當中我唯一未曾謀麵的。大言不慚一點,我可以說,其他人都是熟人或朋友,賈平凹不是。
我知道這個名字也有快二十年了。進入我記憶最早的篇什是《遠山野情》,大約也是十幾年前的事。那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故事,非常之流暢。我當年向好幾個人推薦閱讀,反響都好。那幾個人都寫東西,也都寫得不錯。
因為《遠山野情》的緣故,我特意找來諸如《天狗》、《黑氏》來讀,都在一個水平線,但不如先前新鮮了。我有喜新厭舊的毛病。
時間上記不準確,也許先後順序會顛倒。又讀《浮躁》時發現許多精彩,但整體感覺不是太滿意。似乎從那以後便很少讀賈了。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那個賈平凹,是另外一個,那個寫《廢都》的小說家。
有時候喜歡漫無邊際地想,想入非非吧,就想象一百年之後的情形(我讀過一個充滿想象力的話劇《過了一百年》),比如那時還有人讀書,讀小說,讀今天我們見到的小說,會有哪本書讓孫子重孫子們有興趣讀呢?
也許有十本、一百本、也許隻有兩三本。但我有把握,其中有一本是《廢都》。我深信不疑,這是一本卓越的書,而且好讀、可讀,而且必定傳諸後世。
我怕有讀到這篇文字的人誤會我的意思,我寧可冒畫蛇添足的風險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次——我要解釋。而我最不耐煩的就是聽別人解釋。我不說讀者必定也猜到是有關性的話題。
我想說不是因為那。我知道許多作家同行都厭惡這本書,甚至有人懷疑寫書人的人品。我不怕別人說我標新立異,我真的以為那些部分談也罷不談也罷,有也罷沒有也罷。如果因為那些使這本書多賣幾十萬甚或幾百萬冊,也不能簡單地說那就是一樁好事或者壞事。至少,成了暢銷書使許許多多的人有機會讀它,那是它的作者有福了。我說的不是錢。大凡寫書的人怕沒有例外地希望盡可能多的人讀他的書。讀的人多,自然是寫的人的福分了。
性這東西越來越不叫人提神了。我相信如果《金瓶梅》公開發行,三個月之後準上打折書架。不是有外國那些個著名的例子在先嗎——《洛麗塔》、《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北回歸線》。它們很難在某家書店、某個城市,乃至權威書評報刊的暢銷書欄上榜。沒有一本。
還說《廢都》。讀它的人中文化層次較高的多說它無聊,也許它的確無聊。但我看重的恰好就是它的無聊。這是一本寫無聊的書,專門寫無聊,寫的就是無聊的人們津津樂道的那些無聊的事。但賈平凹寫得好,流暢、鮮活、有趣;最要緊的是精準至極,惟妙惟肖是也;更要緊的,作者竟在自賞中忘了深刻——我相信他一定陷在得意中不能夠自拔,所以把它寫成他唯一一部隻有形態沒有思想深度的書。古往今來,也許還沒有一本專門寫無聊寫到極致的小說,現在有了。它可以和那些寫貪婪、寫嫉妒、寫惡毒、寫吝嗇的傑作放到同一個書櫥裏,而且絲毫不比其中任何一本遜色。它是一本寫無聊的大書,非常到位。
同樣讓我看重的是它的背景,它是今天的故事,它就發生在你和我的昨天今天明天。他是勇氣十足的人,直接麵對自己那個群落的實體生活,一點不閃爍其詞,一點不作矯飾。它必定是這個時代這個國家中這群人的真切寫照,是這個世紀末留下來的最具參照價值的檔案。
它讓我想起了另一本很不同的書,蘇聯小說《阿爾巴特街的兒女》。斯大林時代前後,最好的檔案讀本。
畫鬼容易畫人難,寫昨容易寫今難。賈平凹選擇了比較難的一路。我當他是現今最成功的肖像畫家,專為他寫了一本《廢都》。
那以後讀過《土門》,是先前那個賈平凹寫的。不能說很差,但我不想把它放在同一天裏說《廢都》。後來在書攤上見過《高老莊》,當時身上錢不夠買一本,估計以後帶足錢再見到有賣時會去請一本來讀。
對了,《廢都》篇名也好,真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