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已經決定了這段言論的長度,三千一百字,或多多不過一百字,或少少不下一百字——或者就不多不少最好。老老實實的讀書人都知道這標題不小,我說也不算大,正好。我的自信也不用再三再四地強調了,這段言論裏不談哲學,也是標題規定了的。
哲學家們都是些胖子大肚皮,胃口太好的緣故,他們願意把整個世界都咽到食管下麵去咽到他那個哲學肚皮裏去。他以為他能吞噬一切,雜燴湯精神和肉體包括上帝。我今天要玩一次抬杠遊戲,看有沒有隨便哪個哲人都咽不下的淘米泔水。
我還想同我習用的在外圍畫圈畫輪廓的方法,我力圖做得聰明睿智,我自想可以做到天衣無縫沒一點破綻,我將讓你在警惕和抗拒中不知不覺地進入我的圈套。你反正總歸要敗,你跑不了,你最好還是知趣些繳械舉手,你還愣著幹什麼?我的好朋友李姓的小夥子用的就是這種方法輕而易舉地俘獲了那個後來成了他老婆的女人。那個女人離他很遠,他坐火車之後又坐汽車去到她跟前。他說,你是我的,我明告訴你我是帶著這決心來的,你抗拒也沒有用,我鐵了心了,我不說虛的,男子漢大丈夫說一句是一句,你要是不信我馬上用你家廚房裏的菜刀把右手指剁掉,你信不信?
你要是以為他打心理戰就錯了。如果她還是說了“不信”二字,他除失掉那根手指沒別的結果,當然他最終總會如願以償。或者他不當男子漢了不當大丈夫了,夾起尾巴退出愛情就像小孩退出遊戲。兩種可能。
無非有兩種可能。
前天坐火車時看一張小報,說有人因為打賭輸了必須喝一瓶敵敵畏,他喝了死了。我當知青時有一件離奇的事,兩個也是打賭,一個對另一個說你敢把後腳跟砍下來我敢把它吃了,兩個人都沒退縮都是男子漢。砍了吃了。真正意義的心理戰應該滿足於說說而已,來真格的時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於是問題就來了。讀者和評論家問得最多的就是你什麼意思?問那個寫小說的馬原。
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我要是說我沒什麼意思非難就更多,你沒意思幹嗎要寫?你不要故弄玄虛!你玩這套空靈把戲小心有一天讀者會拋棄你!你完了氣數盡了!你肯定有更深的寓意或象征!你謙虛不肯說!還可以排列出更多,主要是人們認定沒有說明不了的東西,也可以這樣說——沒有哲學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覺得委屈的時候總要反問:我的話有不明白的地方嗎?我的故事有不明白的地方嗎?
沒有。都沒有。可是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道理可以這樣擺:你不是活在真空裏,你總有是非好惡,你是人,人總是有感情有傾向性的,你的小說裏沒有是非好惡感情傾向,因此不明白你這麼寫是什麼意思。你不會沒有意思,你可以沒有主題不可能沒有任何意思。
如果我說我碰巧真就沒有任何意思,我肯定要激怒不止一個讀者和批評家,我還是學乖點不說,取消前麵那個如果。
我於是隻有老實供認一條路,可是我怎麼說說什麼呢?我於是再講一個故事。
我一個本家姓氏的堂兄是個大胖子,叫馬大胖子,體重十五年以前二百六十多斤。他能吃不能幹,主要是太胖。他隻有一個老娘沒有老婆孩子,他吃得太多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用說養活老婆孩子,他四十歲還是光棍。他讀過初中。當時村裏每人每年分毛糧五百斤,他和他娘兩口人一千斤,磨掉麩糠全年全家吃糧七百斤,一個月六十斤,一天二斤。他寫信到中央說糧不夠吃,中央把信逐級打回省裏市裏縣裏,縣裏派專人來村裏作調查。村幹部把調查人派住到馬大胖子家裏,沒告他這位縣裏幹部就是來調查他的。馬大娘客氣地問過客人,客人說吃過了,馬大娘說,“那我們就不客氣了,不怕您笑話,我們娘倆吃得多,糧不夠。瞧,這就是剛借來的一升米,我做飯了,您歇著。”一升高粱米都做了稀粥。調查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個人把一鍋稀粥一氣喝光。對農村熟悉的人都知道一升高粱米五斤重。結果調查人第二天一早就回縣裏了。一個月以後由上級特批給馬氏兩口人發放雙份口糧標準的毛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