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來自西北方的狂風,卷著團團雪塵,從太行山頂撲將下來,在桃園裏溝凶狠地攪騰著順穀穿流,使冬日清晨的陽光變得黯然失色。
菩薩岩村中,天門大會總壇的小石屋裏,四壁結霜,煙霧騰騰。落旦兒不知從哪戶人家借來了一隻鬥大的沙鍋,鍋裏裝滿了穀子的皮糠,皮糠的中間燃著拳頭大一團被白灰掩著的看不見紅光的火。鍋中冒起的煙氣,時而筆直地衝向屋頂,時而盤卷著飄在半空。這就是太行山東麓一些地方的貧苦人家在數九寒天用來取暖的“火鍋”。
韓欲明、路欲啟和楊介人圍坐在火鍋邊,人人臉上布滿著陰雲,心事重重地隻是搓手烤火,誰也不說話。楊介人不時被火鍋的濃煙嗆得連聲咳嗽,隔一陣就得把頭伸向門外,換換氣,擦擦淚。
局勢太嚴重了啊!龐炳勳死死堵在山外,幾乎天天打炮喊話。閻錫山的重兵從西北兩麵壓了過來,山西南壇已被摧垮,北壇正處危急關頭。直隸涉縣、磁縣兩縣的弟兄也在與商震的軍隊浴血奮戰。雖然馬春漢帶著韓欲林分隊西上援救黃鼬去了,韓欲國分隊也北出支援馮貴德去了,可畢竟是車薪杯水啊!如今桃園裏溝空虛得很,若不是有蛇圪廊這個險隘可守,龐軍一旦發起攻擊,總壇定然遭劫無疑。韓欲明他們的心都在空中提著!他們在焦心地等候山西和直隸兩方麵的消息,一旦戰事失利,三省大會隊就要會師突圍,向西南的紫團山轉移……
“總團師,吃飯吧。”落旦兒推門走了進來。他彎腰放下荊條籃子,一邊往出端飯,一邊強撐著笑臉說:“今兒早這飯可是好咧,馬肉燉‘囫圇蛋兒’。”
“嗯?”韓欲明蹙眉問道,“誰的馬又死啦?”
“是……”落旦兒難過地說,“立子哥的。”
“咳!俺不是早安頓過嘛!”韓欲明心疼地說,“不論人受多大委屈,也要把馬侍弄好。就是死了,也要埋葬。咋就忍心殺吃咧?”
落旦兒也不言語,低頭抽泣起來。
“咋啦,旦兒?”韓欲明從落旦兒手中接過飯碗,放在地上,兩手撫著落旦兒的肩膀,親切地問道,“你哭啥?誰訓你啦?”
“嗚嗚嗚……”落旦兒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用那比成年人還粗澀的嗓音說:“立子哥看著你和頭兒們一天比一天瘦,如今連鹽也吃不上了,他心裏很是著急。他怕你們的身子垮了,就……嗚嗚……就殺了他的黃驃子,凍了起來。叫給你們幾個人補養……他說,倘或你們幾個人身子垮了,就塌了天啦。那黃驃子多好啊,臨殺它時一動也沒動,隻是瞪著大眼流淚……”
韓欲明、路欲啟和楊介人見落旦兒放聲痛哭,仿佛看見了那匹靈性的黃驃子在流眼淚,也都心痛地抽泣起來。
“唉!立子這孩兒真他娘的齪種!”韓欲明用手背抹了下眼淚,難過地懊怨道,“弟兄們不都是這般苦嘛!偏俺們受不了?旦兒,你把這碗飯端回去,叫他把馬肉揀出來,連那凍著的肉匹子一同埋葬個好地方,燒炷香,磕個頭……”
“總團師不要過於感情用事。”楊介人止住悲泣,安慰道:“韓欲立殺馬雖然不妥,可也不要叫他太為難啦。這山裏的居民本就很少,地又脊薄。打下的一點兒糧食剛夠糊口,咱們無法征收啊。韓欲立自打接替了韓欲龍的職務,負責全軍的夥食以來,精打細算,統籌安排,確是費了不少心血。如今,咱們儲備下的糧食蔬菜已經基本吃完,隻剩下一些玉米。山西、直隸的弟兄也無法接濟咱們啦。他殺馬是被客觀形勢逼的呀……”
“是呀,根子哥。”路欲啟也止住悲泣,說,“到啥山上唱啥歌吧。要俺說,立子操的全是一片好心,既然把黃驃子殺啦,就強忍著吃吧。往後不要再殺就是啦。”
“先啟兄弟!”韓欲明有些惱怒了,“你咋也說這無情無義的話!馬給咱們出過多少力呀!吃了這馬肉就不怕得噎食病?俺沒這狠心,俺吃不下去。前些年村裏鬧饑荒,能吃上這黃燦燦的煮玉茭——囫圇蛋兒?這是上等的吃食呀!如今咋就吃不得了……”
“砰!砰!砰砰……”突然間傳來了幾聲槍響,打斷了韓欲明的話。幾個人同時一驚,忽地從火鍋邊站了起來。
“哪兒打槍?”韓欲明惶恐地不知在向誰發問。
“好像在南邊。”路欲啟和楊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是不是蛇圪廊那兒……”
“快!瞧瞧去!”韓欲明一步跨到門口,拉開門扇,率先奔了出去。
“砰!砰!嗒嗒嗒!嗒嗒嗒……”槍聲驀然間響得緊密了,機關槍也遠遠地叫了起來。
當韓欲明他們剛剛奔到村邊的石板坡時,忽見韓欲德正一手抱臂,一手掂槍,踉踉蹌蹌地向上跑來。
“德子,咋回事?”韓欲明喝問著,飛步迎了下去。
“哥,不好啦!”韓欲德上氣不接下氣地回道:“龐軍……進了蛇圪廊啦!快!快……”話未說完,就一頭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