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一片冰心為卿狂(蝶衣輕)

楔子

春風解凍,岸邊幾株垂柳新抽出柔嫩芽葉,淺淺的黃,透著潤澤的一抹綠,在碧玉湖水上劃出圈圈的漣漪。

手裏慢條斯理地扔下魚食,引得湖中錦鯉歡騰地躍起,濺起水花如銀似玉,見狀慕容曇發出一陣輕笑。

“小姐,您真的要帶火雲回到北冥冰原?您不怕——”

吞咽的語句她知道是什麼意思,卻不馬上接話,慢慢扭轉身體,那眼底分明流轉著一絲深沉,“碧珠我問你,現在的烈錚,比之以前的‘他’如何?”

碧珠一怔,但小姐眼色銳利,容不得她虛偽妄言,頭一低,“現在的烈公子,溫潤爾雅,對小姐您又是體貼入微,但是……”

說到這裏,已經是聲如蚊蠅,碧珠麵有難色,覷著小姐喜怒莫辨的表情,也不知該不該繼續。

“但是之前的他,雖然狂悖無情,卻有睥睨俗世的風骨,唯有那樣……才不枉火雲這個名號,對嗎?”

碧珠又是一震,這番話說的正是自己的心聲,奈何此刻的主子一臉的寥落。比之四年前,她心情的起落竟是天淵之別,她後悔了嗎?

一杯掃塵緣,抹去的豈止是火雲心裏那個影子,火雲烈錚,當年的不世風采,也一去不返了!

留下一個空有火雲形貌的軀殼……

碧珠神色裏的複雜、惋歎,絲毫未漏地落在慕容曇的眼中……心裏又是幽幽長歎:美中不足今方信,到底意難平……四年來,縱然他近在咫尺,也亦不是他了。

——那樣的火雲,真的隻能為那一個人停駐腳步嗎?

不……世上沒有她過不去的坎……就不信,留不住他!

“不解他心中疑惑,我即便下嫁也終究心存芥蒂,這樣的烈錚,不要也罷!”

碧珠望著她眼底慢慢浮起的驕傲,開始明了她這位主子心裏所想——她愛的,仍是昔日笑傲睥睨的人。今次冰原一行,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意味。

可是……主子難道就不擔心,萬一烈錚受到刺激,憶起往事怎麼辦?

碧珠擔憂地望向她,陡然發現她一直噙著盈然笑意凝視園中開得極豔的幾叢碧桃。

這日陽光正好,融融輕暖,卻能覷到那姣豔笑顏裏微露著森冷,碧珠腦中“嗡”的一聲——不要也罷?

原來……小姐是這個意思。

碧珠冷汗透衣,無聲地打了個寒噤。

冰徹入骨的冷意,四周窮途末路的逼仄……直到隱現那雙哀怨流離的眼睛……恍惚交織成一個純白的身影。

“忘了嗎?”

“忘了吧……”

幾不可聞的細碎歎息,遊絲一般鑽入耳裏,也滲入心底……一點點積聚,越來越深濃,那種壓抑和驚痛,即便是夢中也難以鬆弛。他覺得鬱憤若狂,揮手要撕開眼前那層迷蒙的幻象……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容忍你如此日夜不休地淩遲我!

這個念頭剛在腦中形成,眉心像被烈火炙烤著,劇痛倏然洞穿胸臆,痛到難以遏製,痙攣得伸出手指,緊緊揪住身側一物——

烈錚猛地睜眼,汗濕重衣!

——又是如此!

猝然從夢魘裏驚醒,他的麵上仍有些許的空惘,薄唇微勾,下意識地伸指撫向胸口……那裏,仍是牽扯著絲絲的疼痛。

烈錚慢慢地從榻上坐起,端過矮幾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可惜涼茶入腹,還是澆不息裏麵無聲而炙的幽焰……幾許冷光自他狹長的鳳眼裏瀉落,十指倏然捏緊。

唇角勾起一抹譏笑:自己這番模樣,哪裏有鳳城公子的風度?若讓慕容覷見,隻怕又惹她憂煩。

烈錚的神色逐漸沉靜下來,婚期漸近,如果他以這種心境模樣迎娶慕容,那實在太對不住慕容。

烈錚忍不住一陣煩亂,到底,他的心失落在了哪裏?

純白的身影……冰原……

冰原……慕容說當她聽到風聲趕到之時,自己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被丟棄在絕頂之上,醒來之時卻已渾然不知以前種種。

冰原……那道身影,難道就是他的仇人?夢裏的椎骨之痛又是為何?

烈錚指尖用力,生生捏碎了掌中細瓷的杯盞。“咯吱”一聲驚了驚他的心神,凝目望去,鋒銳一抹割破了掌心的皮肉,血絲頓時沁了出來,他卻不覺得痛,反倒有種淋漓的快意,瞳仁深處又是一陣幽恍。

——是了,還有他這體內澎湃不息的內力!

之前的他,有過驚世的武功嗎?可是再世為人,他卻半點招數也記不得,空餘這深厚激蕩的內息,難以收控。

問起慕容,她隻略微澀然地一笑,雋然地道:“那也要你自己想起來……我說得再清楚,於你也無半點作用。”

“錚……你一定要想起來,我真希望看到——”

溫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在慕容的麵上看到了那種很少出現在她身上的惘然失落……那一刻,他悟到連這個對自己深情已許的女子,也在懷念著以前的自己。

——所以,在這婚期漸近的時候,她依然允諾,同他一起北上冰原。

烈錚冷冷地笑,拋下掌中的碎瓷,團團握緊手指,那道傷痕滴落的血水慢慢洇濕他的衣袖,他渾然不覺。

也好……

第一章 不辭冰雪為卿熱

慕容曇挑開薄棉幔簾,些許風頓時搶了進來,微微的寒。

遙遠的天際漫空低壓著厚重的鉛雲,風中甚至裹著濕意,眼見著又是一場風雪。

唉……這陽春的三月,在鳳城早已是和煦明媚的大好春光,而這北冥一帶,還是惹人厭惡的冷。如若可能,真願意今生今世都不再踏入淵城一步。

慕容曇秀眉微顰,指尖仍挑開幔簾,深鬱的目光穿過那絲縫隙落向外邊蹄聲得得的一騎。

——他一襲藍袍,連件鬥篷都沒披,眉梢眼底,不見倦容,似乎感受不到這裏的奇寒。

察覺到她的窺視,他鳳眼微斜,眸底湛亮,甚至還有些許的笑意。慕容曇微微地怔忡,隔了半晌,才回他一笑。

浮光掠影般的一線弧度,淺淡地於她唇際展開。近在身旁的碧珠,分明覷出其中的勉強,可是哪敢多問……何況烈公子離得又近。

“烈錚。”

“怎麼了?”

紫騮馬一直是不疾不徐地跟在車乘之旁,此刻聞聲也未停下,隻是略緩了緩,他就那樣半低下身軀。深邃的眉眼五官,忽然近在咫尺,慕容曇呼吸一屏,方才腦中的念頭倏忽拋在了雲外,眼光細細描過他的眉眼,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不知道適才喚他為的是什麼。

——癡女子!

真是冤孽……平生自負聰慧冷靜,每每遇上攸關他的事情,總要亂了方寸……如同這次回到淵城,到底是對是錯?

“慕容?”

指甲慢慢掐進掌心的肉裏,有點兒痛,她才能巧笑倩兮地偏著螓首,“沒什麼……隻是想喚你一聲。穿這麼少,不冷嗎?”

烈錚搖頭,一哂置之——她鮮少有這種小女兒的嬌態,自從踏上旅途,她就開始患得患失,異於尋常。

烈錚眸底有深思一縷,卻不願意道破,他端坐在鞍上的身軀又挺直了幾分。

“不冷,再說……那淵城就快到了。”

眯眼望向遠處,官道遙遙伸展,仿佛沒有盡頭,更是與暗灰的蒼穹相衍一處。可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他知道,不遠的地方,就是淵城。

越近北冥,氣候越見惡劣,濕寒的風吸入體內,那冷意能冰徹入骨,反倒逼出心頭的一點清明……有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的身體,並不抗拒這裏!

烈錚撇開臉,手裏微微控緊韁繩,紫騮馬像是得了暗示,四蹄開始撒歡,跑得急了,揚起一路煙塵……也漸漸模糊了慕容曇嘴角優雅的笑容。

那一刻,她沒有疏漏掉烈錚隱約難掩的盎然。

一聲歎息,幽幽地起自車內,棉布的車簾一晃而墜,恁多的心緒暗流,也都盡掩在了深處。

淵城並非重鎮,可是自從北胤一統江山之後,這裏官道縱橫闊達,商市漸漸繁盛,更是有了一種雍容自若的氣度。

說到淵城,自然少不得提到縱控這裏商市的南宮與慕容世家。

這兩大世家,基業都在江南一帶,然則先帝實行南北通衢之後,海內晏清,兩家掌事都把眼光放到了這極北極寒之地。

這裏一年之中,春夏苦短,冬季漫長。冰原周遭山脈野產頗豐,更盛產奇花異草的藥材,自能吸引一幹商源,而渡過冰原,尚有異族人攜著珍稀異物來此交易。

三十年前,南宮和慕容世家各自辟出一股精銳,開始在淵城紮根,多年經營,已成氣候。

這日午時,林軻率著數名執事,齊齊守候在清祥客棧的台階前,一派肅容。林軻向來沉著,隻這回,眉間眼底竟有些許的凝色,更別說那幾名執事,低低的竊語,聽得他卻越發心煩。

“還沒到?”

“快了吧……”

“你說……大小姐這次北巡……到底為的什麼?”

一人冷不丁地嗤了句:“問我?我倒還想弄個明白呢!”

“唉……這位大小姐,聽說手段非同一般……當年老李做執事總管時就是落了把柄在她手裏……聽說,折騰得夠嗆——”

“噓——”

“還有那位新姑爺……南邊傳來的信,也是個精明的主。”

林軻在旁聽見這私下議論得越來越離譜,不由得鼻子一聳,一聲悶咳,頓時驚了後麵幾人,心下微悚,再無聲息。

時間一點點流去……眼見那日光漸漸稀薄,被天際的蒼灰雲朵慢慢噬去暖意……

街弄的盡頭,忽然清脆的幾下鑾鈴聲響,“玎玲玲”隱約傳來,林軻一震,腰杆挺得更直。

——到了!

——不會錯的,那是慕容家特製的紫金鑾鈴,鈴片輕薄如紙,悅音清絕,有宮羽徵聲!

領先一騎,灑然不羈,那樣自在從容,慢慢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鞍背上的那人,藍袍勾出一副秀頎的身姿,眉眼唇鼻,雖然溫潤,卻沒有半點的女氣,眉梢不經意間地微挑,那眼風幾乎能斜飛入鬢去,張揚著一股隱匿不住的銳意,所以即使他在笑,林軻卻一樣薄汗透衣。

他倒不糊塗,忙迎上前,“淵城林軻,見過烈公子,大小姐可好?”

烈錚不答,隻是扯動韁繩往斜裏踏出幾步,後麵那纓絡紛披的車乘也剛好轆轆停住。有白皙纖秀的蘭花指拂開幔簾一角,不見其人,卻有雍然沉靜的女聲漫漫接話。

“林總管?”

“林某在。”

那女聲似乎笑笑,“林總管不用拘謹,我們在淵城的幾日,還有勞林總管辛苦。”

“大小姐言重了,林某一切安排妥當。小姐和烈公子旅途勞苦,就請先入內歇息吧。”

“烈錚,你看呢?”

烈錚聞聲不答,卻揚唇一笑,“那就多謝林總管了。”

他甩蹬下馬,掌中的韁繩隨手拋給了一旁的小廝,走了兩步,忽又停下,轉身回到車乘之旁,挑起那幔簾低聲笑了起來。

“大小姐要不要攙扶一把?”

隱隱的戲謔,引來慕容曇的一記白眼,“貧嘴……”

她自己卻又忍不住“撲哧”一笑,輕叱聲中,烈錚早已低笑著轉開身去,隻留下慕容曇兀自待在車內。目送那道身影隱沒在客棧的門內,她嬌顏上兩酡火燒雲般的霞色,經久不散,伴著笑意而生的卻是一線悵惘。

——是了,即便是調笑的樣貌神態,那雙暗黑的眼,除了益顯得溫潤,並不曾興起絲毫的波瀾。

四年了,竟然還是走不進那心裏去……

“烈錚,南宮世伯著人來請,我少不得要上門拜謁,你要不要一起去?”

“南宮相邀,勢必為的是今冬收購皮草一事,想那南宮博曆來多疑,我還是暫且避諱的好。”

烈錚眼都不眨,這番話信口而出,滿臉的意興闌珊惹得她嗔然擰眉,“明明是自己懶,卻還要扯上這麼一通!”

“明年……明年這些事,卻要看你怎麼推脫。”

慕容曇眼波流轉,話中之意聽在烈錚耳中,他也隻清朗地一笑,黑黝黝的瞳仁裏倒映出她俏生生的影像。

“那好,你且等我回來。”

慕容曇走了幾步,忽又轉身,“你難道不想出去轉轉嗎?”

那雙杏仁眼裏潛藏的深意,烈錚隻當沒有看見,薄唇微微扯動,“好啊。”

他落落大方地一口應下,反倒讓慕容曇怔了怔。烈錚也不開口,眼光像是被她雲鬢上的蝶翼釵環所吸引。猛地看見那些瑩潤燦曄的珠串顫巍巍地搖擺,原來是她重又轉回身去。

“這裏你畢竟人生地不熟,真要出去,自己小心些。我……很快回來。”

柔和的語聲再次傳來,已是一貫的凝定,看著她攜著碧珠慢慢地走遠,烈錚並不阻攔,也沒有任何的言語,眼光一徑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