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討論各種觀念。凡屬我們的五官所能夠接觸的一切物體，例如所謂草木禽獸，反映到記憶中，形成觀念，本來都非經過五官不可。這是毫無疑義的。關於正和不正呀，義和不義呀，仁呀，善呀等各種抽象的觀念，上述宗教家及那些把宗教和哲學混為一談的哲學家都排斥五官，於是，都煞有介事地議論說，這和那種以五官的接觸為轉移的，帶著人類社會氣味的觀念不同，而是人們先天賦有的觀念，而是神印在我們的精神中的觀念。最後並且說，能夠叫做神的觀念，在所有一切的觀念裏麵，是最高尚的一種。終究不是象那些隻能夠感覺物體的片麵性的，由汙濁的血肉所構成的五官那樣的東西所能夠參預的，而是我們人類生未就賦有的觀念雲雲。這樣說的意思，是以為自己突出地高高站在人類塵世之上，擺脫了一切鄉土的庸俗氣味；可是那裏知道，這正是把人類的情感和欲望，強加給他們所極端崇拜的神，暴露了這種說法的前後矛盾和自相矛盾。首先要知道，所謂血肉是汙濁的，所謂抽象的事物是高尚的，所謂塵世的，所謂鄉土的，這正是我們人類中的說法；不，即使在我們人類中，也隻是那些不學無術的人們的說法。試從物理和化學的觀點來看吧！血也好，膿也好，屎也好，尿也好，和七色燦爛的寶石和錦繡相比，那裏有美麗和醜惡的區別？小野小町①和狒狒猿猴相比，那裏有美貌和醜陋的差異？可憐啊！你們這些先生的精神，是從那已經腐爛了一半的身軀所噴出的磷火，正在不斷播散臭氣呀。這不是清淨的神火，而是極端肮髒的欲火。因為你們都是不配來討論觀念問題的，所以，請在下文中仔細傾聽曉示！（十二）抽象的觀念我們從幼時起所看見的物體，例如馬、牛、狗、豬等都構成一幅圖畫，印在記憶中。即使生來沒有學過繪畫的人，一經閉起眼睛。想起馬或狗的樣子時，意念中便儼然出現某一天所看見過的馬或狗的印象，這和極端巧妙的畫匠所畫的圖畫沒有不同。再者，讀書識字的人，也許不是出現圖畫，而是出現文字，或者抽象地浮現馬或狗的情況。這就是所謂觀念。所有這些，當然都是五官所接觸的實物，所以用不著討論。說到正和不正，義和不義，美和不美等、所謂抽象的觀念，實際上，也仍然是經過五官而產生的。所謂和五官沒有關係的這一類說法，是極端膚淺的遁辭。凡屬所謂觀念，所謂印象，大概都是從三、五歲的幼時起，逐漸印在記憶中的事物。一個孩子發脾氣，毆打另一個孩子，或者違背父母的命令，去做某種不正當的事情，都可以畫成圖畫或塑成模型。正和不正的觀念，都是從具體的行動產生出來的。看戲的時候，看見大星由良之助交出城市，產生①關於義的具體觀念，小野小町成為美的觀念的典型，阿累成為醜的觀念的典型等等，無論如何，都是在應事接物的當時，具體地，也就是說，形象地，有物的形式、姿式，也就是形象的意思。中譯文仍照一般習慣譯作“觀念”。①小野小町（生卒年不詳）傳說是一位美貌的女子，事跡不詳。另一個同名的女子，是平安前期著名的女歌人。也有人認為兩者即是一人。①阿累是十七世紀日本下總國羽生村一個農民的女兒，性格善良而容貌醜陋。傳說武士絹川與右衛門騙她結婚以後，借口其嫉妒而殺害了她，後其冤魂進行複仇。參看淨琉璃《薰樹累物語》。
圖畫式地刻記在記憶中的，嗣後卻離開實物，而直接和記憶中的印象發生關係。即使成為純粹抽象的觀念，它的起源，也象這裏所說的一樣，毫無疑問一定是經過五官而來的。（十三）神的觀念特別是神的觀念，幼時聽了父母的話，說神是極為慈善的，溫和的，相貌可愛的，臉色潔白的，下巴方圓帶有福相的，胡須象白雪一樣，經常笑嘻②嘻的。我們想象仿佛是象告老還鄉後，出外旅行期間的水戶西山公一樣的老人。一幅神的具體的圖畫便深深地滲入到幼稚的記憶中而不可磨滅。在歐美的兒童的思想中，當然不是水戶西山公，不用說那是另外有各不相同的適當的典型而產生的。象上麵所說的一樣，即使不了解的人認為好象是完全和物體沒有關係的抽象的觀念，如果追溯它的起源加以考察，也必定是從具體的事物產生的，從物質反映而成的。再就語助辭，如立即，就是，迅速，徐徐，較多，較少，至少，務必等等來說，好象和實物沒有任何關係；然而這又是很不對的看法。幼時如果向母親要求什麼東西的時候，就聽見母親說立即怎樣怎樣，或者迅速這樣這樣的話，把當時得到了的桔子或蘋果，和這些語助辭聯係起來，也就是說，借桔子和蘋果的形象，使立即和迅速等觀念進入了記憶中。徐徐，較多，較少這一類的語助辭，也都是屬於這一類例子。否則，假使象宗教家所說的那樣，各種抽象的觀念都是先天賦有的，無須憑借五官的經驗，在意念中渾然形成一個完滿無缺的整體，那末，兒童應該都成為信徒，都成為正人君子。可是為什麼情況不是那樣，而是天天現出驕傲和無邪的樣子，使父母生氣。還有說到語助辭等等的時候，時常發生很大的錯誤，不是現出憨態，引起團團圍坐的長輩哄然大笑嗎？原來我們究竟是怎樣把精神作為自己身軀的作用發出到體外的呢？難道不就是經過叫做五官的窗戶發出的嗎？如果沒有眼睛，靠什麼得到關於色彩的印象？如果沒有耳朵，靠什麼得到關於音韻的印象？香和臭的印象，有味和沒有味的印象，以及皮膚所感覺的堅硬和脆弱，寒和熱等等印象，都是從這些窗戶引進來的。如果我們是一塊渾渾噩噩的肉塊，恐怕無從得到任何的印象；也就是說，恐怕我們的記憶中，經常是懵懵懂懂，什麼印象也沒有的吧！是象海麵上所浮著的水母一樣的吧！也就是沒有道理說可能有什麼先天的觀念。柏拉圖認為物質是不完全的，觀念是完全的。他說，所謂觀念這個東西，是我們在前世的時候，即沒有因為犯罪而被貶謫到人類社會以前，也即經常圍侍在神的膝下，僅僅看見和聽見完美、純粹的事物的時候所遺留的，至今仍然保存著的遺產。也就是說，所謂觀念這個事物，不是反映這個世界的實物，而是描寫前世的完美、純粹的事物而產生的雲雲。而社會上的哲學家，都並不把柏拉圖當做狂人，反而把他當做至高無上的大哲學家，加以崇拜。這不是可笑之極了嗎？由以上所論述的，可以知道觀念的來曆。關於實物的觀念自不必說，即②水戶西山公：即德川光國（1628—1700）江戶前期“禦三家”的大名。儒學家。一生主持編纂《大日本史》，影響很大。晚年居於常陸國久慈郡太田村西山，被稱為水戶西山公。
使抽象的，特別是看來那種被認為好象和實物沒有什麼關係的觀念，它的起源，也一定是經過五官的窗戶啟發和觸動了我們的精神而來的外界事物。首先構成這種模型，發生聯係、變化、絪縕和化醇的作用，造成印象，在記憶中經曆過若幹歲月，又變化而成為純粹抽象的，於是形成觀念。所以必須說，對於觀念的形成，記憶具有最強有力的作用。（十四）記憶記性或記憶，是精神的一個方麵，是把所有一切從五官的窗戶反映進來的外界事物的圖畫，即印象貯存起來，加以消化，咀嚼，整理和排列，並區別新舊，分別附上年月日時，準備將來加以應用的能力。記性的強弱，在某種程度上，成為鑒別我們人類的聰明和愚笨的重要因素。那些白癡和狂人，①大多呈現記性不健全的症候。赫胥黎和利特雷這些人的記憶中所貯藏的觀念的數目，大概有幾千萬億；而象鄉下的老翁和老婆婆所具有的印象，隻不過是米、麥之類事物。這兩者的優劣，究竟有多大的差距呀！記憶中的觀念的多少，恰象用商店庫房存貨的多少來區別貧富一樣。記性又和夢有密切的關係。做夢這回事情，就是引出記憶中所貯藏的觀念，自己以為就象正在接觸實物這個觀念的起源一樣。也就是引出已經去世的父母或朋友的影象，而在做夢的時候，卻以為自己恰象是直接遇見生前的父母或朋友，而決不以為遇見了死人。再者，腦神經健壯時，大多是夢見久已過去的事情，也即幼時的事情；而當天所遭遇的事情，不過是特別引起做夢的一個因素。譬如所夢見的地點，大多是孩子時釣魚的地方，或者幼時曾經居住的房子。反之，腦神經疲勞時，就在夢中直接把不久發生的事情當做最近發生的事情。這是神經過敏，看來連日常所遭遇的事物，也深深刺激了神經，達到了這種地步。（十五）觀念的聯接又有一種觀念的聯接的情況，即甲的觀念牽連乙的觀念，而波及於丙，波及於丁。夢中所看見的事物，大多是從這種觀念的聯接而來的。例如遽然想來，好象完全沒有關係的觀念，可能是同時進入到記憶中，或者相繼進入到記憶中，由於一定有若幹聯係的緣故，在記憶中互相並列地貯藏下來。由於做夢或由於思考而被引出的時候，就牽連而出。那些狂人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一件事情，忽然又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一件事情，這裏麵好象一點關聯也沒有；然而就那些病人自己來說，恐怕是由於這種觀念的聯接，而這樣從這一件事情轉移到那一件事情上的吧。專門治精神病的醫生，應該加以深入的研究。再者，記憶好象也可以說是由於觀念的聯接而形成的。幼時讀書，想加以記憶的時候，有時把讀音相似的文字，或者形體相類的文字，批注在生字的旁邊，幫助記憶。這正是利用觀念的聯接的道理。前麵已經敘述了推理的問題和想象的問題，所以這裏就沒有必要再說了。①赫胥黎（T.H.Huxley，1825—95）英國的生物學家。著有《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進化論與倫理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