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命運原本是無常(1 / 3)

經過幾天幾夜的考慮,吳香香終於決定,接受梅暢欣。她又去樂娃子家的遺址吊念了一番。臨走時,她狠了狠心,把關於樂娃子的記憶徹底拋棄。現在,隻剩下一個俞仁。她良心難安,決定去一趟蒼溪,跟他當麵說清楚。她跟梅暢欣商量了一下。她這回把自己所知道的俞仁的性格特點都告訴了梅暢欣。梅暢欣聽罷,嘲諷了俞仁幾句,欣然同意。八月一日是梅暢欣返回警校的日子。吳香香也定在那天去蒼溪。她給蘇慕打了個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到了那天,一大早,梅暢欣來找吳香香,向她辭行。他對吳香香口中的俞仁極感興趣,斷定他意誌薄弱,一遭拒絕便會立即後退。他很想再說幾句風涼話譏諷這個沒有謀麵的情敵,但還是忍住了。他給她買好了往返車票,又送她一件珍珠色短袖襯衫和一條藍色牛仔短褲。吳香香原本心情沉重,見了這衣服,稍微開朗了一些。梅暢欣走後,吳香香到縣城臨時汽車站坐上了前往蒼溪的大巴。這條路上幾乎全是崇山峻嶺和茂密叢林,最驚險的一段曲折蜿蜒,右側緊靠懸崖,窄得僅能容一輛車通過。還有的路段籠罩在盛夏的樹蔭中,幽暗深邃,必須亮起車燈才能前行。吳香香隨車盤旋了五個小時,下午一點半才到達蒼溪,然後又坐了近四小時的公交車,才終於抵達了終點站。終點站是一個山穀的入口,從這裏再向前走老長一段路,才能到溢鎮。吳香香下車後,頭腦昏沉,身體疲倦。她穿著梅暢欣送給她的衣服,頭左右晃動了幾下,雙臂擴張,做了三個深呼吸,仍然感到腦袋裏像有一股渾濁的液體在流動,特別難受。她在山穀口休息了片刻,暗想:“我真是嬌氣,才到城市裏讀了一年大學,在老家坐車時間長一點,就這麼不適應了。”抬頭看看,隻見山穀右側還有一條路,一個地道的SC漢子趕著一輛破牛車拉著兩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正往車站趕。吳香香踏上了穀底的路。這條路頗有年頭了,全由黑白兩色的石子鋪成,隨山而轉,延伸得非常遠。最開始一段損毀得比較厲害,大部分路麵都是新鋪成的,走出大約二裏遠,才變得平整光滑。吳香香在這條路上拐了四個彎,二十多分鍾後,眼前一亮,溢鎮的大門驀地出現在前麵,蘇慕和楊桃正在門前等她。這時,雲彩散開,露出高掛的太陽。溢鎮的大門氣勢宏偉,古樸精美,兩側各有一座高大的灰石塔樓,中間橫著由四根整根櫸木拚成的門楹,門楹中央掛著一個黑石雕成的公羊頭。蘇慕和楊桃站在左側塔樓前斷掉的石柱旁。那根石柱有七八米高,色彩斑駁,底座是一個麒麟,頂端雕著四張凶惡的人麵。蘇慕直溜溜地站在當地,楊桃則微微靠在柱子上。她們見吳香香來了,都走過來迎接。吳香香本來對這兩人都有幾分嫉妒,經曆了這個月之後,那點妒意渙然冰釋,見到她們覺得格外親切,按捺不住激動說:“你們……好!“蘇慕和楊桃也向她打了招呼。蘇慕關切地道:”香香,你可瘦多了,看來沒少吃苦吧?“她早知道吳香香的小心眼兒,聽她一句話之間,看出了她心理的變化,又見她現在模樣憔悴,不禁替她難受,又說:“別難過了,最壞的都過去了,一切都在變好,是不是?“吳香香聽了“一切都在變好“這句話,不自覺地想起了梅暢欣,心頭掠過一絲甜蜜,說:”對,現在一切都好轉了……你們在這裏挺好的?說真的,你們明顯都比從前漂亮了,是不是在這裏服務這一個月,精神得到升華了?“她看了楊桃一眼,忍不住想誇她一句,但終究不好意思,把那句話咽了下去。楊桃眼神深邃抑鬱,平添了一種別樣的美。她一見吳香香看自己時的神色,就知道她的心意,小嘴角向上一揚,苦楚地笑了一下。吳香香看遠近都沒有俞仁的影子,便小心地問道:“俞仁幹嘛去了?”蘇慕和楊桃一聽,不禁麵麵相覷。蘇慕略顯遲疑地說:“他好多天沒有睡好,今天中午叫我告訴你,下午他要睡覺,如果能早點醒過來,就和我們一起來接你,如果醒晚了,就過一會兒再來。”“哦。”吳香香如釋重負。她本來擔心,俞仁如果情深意重,局麵隻會更加難堪,他既然不來接自己,說不定是注意力轉移,對她的感情變淡了,那樣反而更好。想到這裏,她的念頭忽然一轉:“好多天沒有睡好,這是為什麼?”她隱約感到,多半是災區的悲劇也衝擊了他的心。蘇慕說:“他電話丟了,聯係他特別麻煩。幸好學校有鈴聲,剛才打過放學的鈴,他就算睡著了,估計也醒了。咱們進去吧,到餘老師家吃飯去。我們跟他已經說好了,再過一會兒他就來了。”三個女孩肩並肩往裏走。溢鎮很小,隻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街上人來人往,兩側都是氣勢雄渾的羌式石塔和石樓。吳香香四下打量,這些建築都很陳舊,窗邊的石磚多已磨損,木製廊台、木門和門上的木匾倒有很多新的。一眼望去,整個鎮子好像隻是被地震輕輕碰了一下而已。這裏的氣氛也不如何沉重。楊桃儀態優雅,蘇慕像往常一樣高抬著頭向前走,三個人邊走邊聊過去一個月的生活。吳香香把自己找了男朋友的事告訴給了她們倆,她們倆自然察覺到俞仁喜歡她,不禁對望一眼,覺得天意弄人。大街中部有一座四層石樓,是家飯店,紅漆木門大開,裏麵非常熱鬧。她們三人剛到門前,忽然從裏麵跑出來一個美麗的十四五歲的羌族小姑娘,兩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男孩緊追出來,笑嘻嘻地伸手抓她。小姑娘看見蘇慕她們,頓時一驚,停下了,用帶著川音和童聲的漢話打招呼道:“蘇老師好!楊老師好!”兩個男孩也趕緊停下,站在一起,緊張地喊道:“老師好!”蘇慕走上前去,笑著問那個小姑娘說:“美思子,你不是說不搭理他們倆了嗎?”美思子的臉圓圓的,像糯米一樣白,兩隻大眼睛靈活至極,就見她眼珠一轉,歪著頭說:“我是不再搭理他們了,可他們太厚臉皮,纏著我不放。蘇老師,你打他們吧!”蘇慕看了那兩個男孩一眼,他們顯然很怕她,都低下了頭,不敢說話。蘇慕說:“我不打他們,他們是俞老師的學生,明天我叫俞老師打他們。”美思子搖搖頭,跺著腳說:“俞老師心太軟了,根本就下不了手。而且他好幾天不說話了,好像不管他們了似的。蘇老師,還是你管管他們吧!”蘇慕屈起中指彈了一下美思子的腦門,微笑道:“俞老師這兩天確實心情不太好,我會跟他說這件事的。”頓了頓,又開玩笑說:“你別在你家店裏待著了,一會兒水娃子可就回來了。”美思子臉上一紅,小身子動了動,羞澀地不再說話。後麵那兩個男生則急得抬起腦袋,臉脹得又紅又大。蘇慕忍住笑,拍拍她的頭。楊桃忽然說:“美思子,你手裏拿的紙花是吊念柯校長用的?”蘇慕和吳香香的目光一齊落在美思子垂下的右手上,那手裏果然扣著一朵白紙花。蘇慕一呆,拉起美思子的右手,拿過那朵白花。這朵白花內外足有七層,做得極其精致。美思子難過地說:“明天我要把這朵花插在校長墳頭,祝他和家人安息。”楊桃走上前,從蘇慕手裏拿過白花,用手指輕撫白花的邊緣。又還給美思子,也拍拍她的頭,說:“好孩子。”蘇慕臉上滿是懊悔之色,不知道說什麼合適。美思子和那兩個男孩向三位老師道過別,轉身跑了。吳香香說:“那朵花在我家鄉也有,是葬禮中最高檔的一種。這位校長是為救學生而死的嗎?”蘇慕低聲說:“不,柯校長是四天前天自殺死的。”吳香香驚道:“自殺?”蘇慕輕輕地歎口氣,說:“咱們別在這裏談這件事了,先去餘老師家吧。”&蘇慕和楊桃把吳香香引到大街西頭一位姓餘的女老師家裏。王真和男友也迎了出來。為了方便,這四個人被安排住在這裏,溢鎮的學校位於大街西頭那座山的半山腰,俞仁住在那裏。他們五個都在餘老師家吃飯。餘老師三十九歲,是個心態極好的大白胖子,又善良又熱情,說一口川音濃重的普通話。她丈夫在蒼溪一家建築公司上班,十幾年來都是每個月回家一次。他們有個兒子,剛滿九歲,在溢鎮上小學。餘老師久居寂寞,驀地得了四個大學生為伴,十分開心,她能燒一手好菜,經常變換花樣招待他們。餘老師家比較富有,她聽蘇慕說一個家綿陽的大學同學要來看她們,就用半個下午準備了一桌好菜,還在蘇慕和楊桃屋子裏加了一張床。吳香香被兩個同學引進門,她一眼就看出了吳香香眉間隱含的痛苦,拉住她,拿出全部的母性來安慰她。吳香香幾乎感激涕零。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纏,看著已經擺好的桌椅,問道:“餘老師,俞仁快來了吧?”餘老師說:“快了吧。慕慕不是告訴他你要過來麼?”蘇慕說:“應該快了。從昨晚到現在他都沒有好好吃飯,這次肯定來。”餘老師眼中滑過一絲惆悵,不再接話,朝右邊的屋子叫道:“洛娃子,開飯了。”過了好一會兒,洛娃子才羞怯怯地從屋子裏走出來。這小男孩簡直是個白肉球,腦袋垂得低低的,看不見臉,肥大的耳朵羞得通紅通紅,一點一點朝飯桌蹭過來。餘老師見兒子這副羞答答的模樣,禁不住又好笑又好氣,上前一拉他的胳膊,說:“快過來!”洛娃子身子一晃,嘴裏“嗯”了一聲,被母親拉到身邊坐下,依然不敢抬起頭。餘老師對吳香香笑道:“這孩子太膽小,他怕小桃子,小桃子兼著他的班主任呢。”吳香香笑著點點頭,不置可否。楊桃也笑了,這次的笑容裏隻有苦意。七個人等了足有十分鍾,依然不見俞仁的影子。洛娃子最先忍不住了,吵著要回房間,餘老師作勢嚇唬他。蘇慕給他夾了一塊雞肉,說:“洛娃子,你吃。”然後又說:“咱們邊吃邊等吧。他中午吃的那麼少,應該很快就會到的。”餘老師關切地問:“他中午吃的也不多?”“嗯。我把炒飯給他帶過去,他就放在桌子上了,說吃了睡覺,如果睡得時間長了就不去接香香了。我上完了課,和楊桃往外走的時候,透過窗戶看了看他,那些炒飯就放在桌子上,他吃得不多。”“哦。”餘老師不無擔憂地說。他們吃了一會兒,俞仁仍然沒有來。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餘老師坐不住,要拿起手電筒去找他。蘇慕把她攔住了,說:“餘老師,你別擔心他。他多半還在睡覺呢;如果醒了,可能心情也特別差,有東西他也不會吃的。”餘老師說:“那些炒飯放了半天肯定餿了。我用塑料袋裝點吃的帶上去,他要是還睡著,我就不叫醒他了。一個大小夥子,老吃不飽還受得了?”蘇慕繼續勸道:“還是不要去的好。餘老師,說真的,他現在肯定非常難受,所以還是讓他自己呆著吧。”吳香香聽了這幾句話,直直地看著蘇慕。餘老師愣了片刻,不再堅持了,重新坐好,說:“好……其實何必呢,那又不是他的錯。“楊桃伸出玉手,夾起一塊肉遞到洛娃子碗裏,說:“洛娃子,多吃點,等你長大後,也會有幾天像俞老師一樣什麼都吃不下去的。“吳香香驚呆地看著她們三個,問道:“俞仁……他到底怎麼了?“她把目光投在蘇慕臉上。蘇慕神色變幻,一會兒為多嘴而後悔不已,一會兒又猶豫要不要說,最後,她下定了決心,說:“他……犯了一個很難說的錯誤。我們學校的柯校長,全家都在地震裏罹難了,特別傷心,舉止失常……四天前,學校正在蓋新房,有個地方因為山上水多出了問題,老教師們過去幫忙,托俞仁幫忙看一下柯校長。柯校長當時在屋子裏,可俞仁疏忽了,沒看住,柯校長就自殺了。俞仁為這件事非常自責。”吳香香聽完,瞪圓了眼,良久才說:“他怎麼疏忽了?”“他……他太大意,沒把這件事當回事,離開了房間一次。”一陣沉默。餘老師忽然說:“我覺得,柯校長那樣做,是因為他生活裏所有其他的路都已經消失了,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他那樣是沒辦法避免的,不能怪小俞。”她看了吳香香一眼,把目光釘在蘇慕臉上,認真地說:“小蘇,你對小俞的了解可能比較深,但是,你不了解柯校長。其實,我早就預感到他會走上這一步,而且這對他是件好事,是唯一的解脫。所以沒有必要責怪小俞。”蘇慕沒有說話,素手持著筷子搭在碗沿上,陷入了沉思。餘老師歎了口氣,見吳香香仍是滿臉迷惑,就說:“說:“哎……柯校長……是個好校長,好老師……”她欲言又止,羞愧地沉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其實,從前我是有點看不起他的。他膽子很小,隻敢做教學這種有規矩有保障的事情,有風險,需要發揮創造性的事情他一概不敢幹。我一直認為他太沒出息了。當時學校裏的女老師差不多都這麼想……不過,這回地震,那麼慘,死了那麼多人,我才一下子明白,不管混得好壞,隻要活著就挺好……我們家都沒出事,其他老師家隻有幾個人受了輕傷,柯校長家裏卻……”她說到這裏,心仿佛被惡狼咬了一口,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眼眶一紅,淚水湧了出來。餘老師擦擦眼淚,聲音極低地說:“柯校長的媳婦和女兒都死了。那天,母女倆去縣城,就沒了消息。過了半個多月,她們的屍體才被挖出來。早……腐爛了,是憑兩個人的衣服,他媳婦手上的戒指和孩子的辮花才確定下來…….柯校長結婚晚,琪琪才六歲,才六歲呀……”“地震第二天,柯校長自己走到縣城裏,一直找她們母女倆,找到第四天暈了過去,被縣城一個熟人發現,才送了回來。他剛回來時都哭成了淚人,但還是抱著希望,休息了一天多又去縣城找。一個多禮拜以後,母女倆的屍體從廢墟裏被挖出來了。那天隻發現這兩具屍體。聽說,柯校長認出她們以後,特別平靜,一個字都沒說,把屍體用袋子裝好,放在專門的車上送回這裏,然後安安靜靜地辦了喪事。就葬在山下那個墓地裏。”“我們學校就是一座三層石頭樓房,地震把牆震裂了。5月17日起,學生們在帳篷裏麵上課。學校本身秩序就比較差,柯校長在縣城那些天,學生們更亂了,盡管上麵要各學校趕緊複課,可是課根本上不下去。我代理了一陣子校長,但是我脾氣軟,管不好,管不好。柯校長把楊老師和琪琪埋了後,當天就回來上班。學生們見了他的臉色,都很害怕。他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