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荒蠻的時代,或者說是地球表皮很荒蠻的時代,到處都是綠色的樹,綠色的草,以及許多綠色的動物,不像今天那樣五彩繽紛。那時候的人披著獸衣,光腳走綠草地上,被映得綠油油的;偶爾也踏進黃色的泥地,或者沙子裏,這時候周邊的環境會顯得有點現代,石頭被風蝕成柱子,成排地豎著,沙石地麵很平,像推土機平整過,其實是風吹的。狂風裹著黃塵夾雜綠豆大的沙子橫衝直撞,逮著個人就把他狂扁一頓。那些沙子未經歲月和文明的磨礪,所以都帶著尖角,輕易能把人皮紮穿劃破。那時候的人生存不易,住柴屋,枕茅草,鑽木取火,茹毛飲血,與天鬥,與地鬥,與野獸鬥,鬥得不過癮就與人自己鬥,結果發現其樂無窮——權且當做一種遊戲,說明人類生來就富有娛樂精神。
講遠古的故事,通常都從一個小孩的出生講起,這個孩子的出生必定伴有靈異之事,紅雲罩屋,石頭下蛋,烏鴉變鳳凰之類,眼下這個叫做寒古拉的孩子出生就有靈異之事,否則他不能成為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這樁異事就是:他的一條腿是後彎的。換句話說,這孩子是個傳說中的畸胎。
除了一條腿向了不該彎的方向彎去,寒古拉身體其他零件都很好,精神也不錯,眼睛雖然還沒睜開卻已顯得輪廓很大,會是個大眼睛的漂亮孩子,肉也長得結實,各方麵遺傳得都不錯,隻可惜那條腿。
換做是今天,我們興許會讓這個孩子得到更多的照顧,讓他享受到不是靠他自己勞動得來的幸福,讓他深刻感受與別人有所不同的特殊生存狀態,極端延長他並不依靠自己的能力所延續的生命,即便任何生命在任何宗教眼裏都是痛苦且無意義的過程,這種做法非常人道,非常能滿足很多人心裏的某種道德欲望。但在十萬年前,在我們的主人公寒古拉降生的那個社會,畸形兒就意味著他將成為一家人的負擔,成為全族的負累,就像擺滿家具的臥室,忽然多出一張殘破沙發橫在床前,每天上床須繞之,下床將撞之,出門將摔跤之,半夜小解將跌破腦袋之。舍之不忍,畢竟看它習慣了,少了它心裏空落落的,將失眠多夜;修之卻無能,畢竟其殘破程度將導致越修越殘,不如不修,費錢費力。這就使得住在臥室裏的人極度痛苦,隻好把更多感情傾注在這張破沙發上,等待它在愛的海洋裏淹死——對沙發來說是散架。可是,我們的主人公寒古拉所在的年代不會發生這種累贅且虛偽的事情,凳子(那時候沒有沙發,連椅子都沒有)壞了就扔掉,不能讓家人被它絆一大跤,摔掉門牙,弄不好把腿也摔成他那樣後彎——成年人有自己的生命選擇權,家人可無法把他扔掉,他會跟你丫拚命的。
所以,族長對寒古拉他爸說:“按規矩辦,扔了吧。”這話說得跟扔掉一隻瘟雞差不多,很不人道。但並不具有現代道德意識的寒古拉他爸不這麼認為,他與當時所有人一樣的想法,與其讓寒古拉留在世上受苦,不如不把他生下來,不過再把他裝回母親肚子裏已經不可能,隻能把他轉移到野獸們的肚子裏——貌似差不多性質。
其實是物質回歸本源的原始道理,一塊沒有用處的,不能自行健康成長的肉,最根本的歸宿就是填飽別的生命的肚子。數萬年後人類有個智者說,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寒古拉的父親寒爾把剛剛出生的兒子舉過頭頂,朝山下扔了出去。這種事情他幹過不止一回了。寒古拉曾經有個姐姐,生下來眼睛就睜不開,滿月過後依然沒有張開眼睛瞅瞅這個美麗世界的意思。在寒爾決定把寒古拉的姐姐扔掉之前,寒古拉的母親幹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她把寒古拉的姐姐抱進了波吉拉神廟,波吉拉是人身魚尾的神,是當時人類五大神之一。相傳在冰川封閉整個大陸和海洋後,這位波吉拉神獨自一人生活在冰川之中,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使得冰川化解,萬物生長,而寒族就是波吉拉神的後代。寒古拉的母親抱著寒古拉的姐姐跪在神像之下,用隨身攜帶的骨頭刀,割開了覆蓋住女嬰雙眼的皮,裏麵是一片白色,看不到任何與眼珠有關的東西。女嬰非但沒哭喊,還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兩個小酒窩在嘴角舒張開來。在寒古拉母親看來女嬰沒有可留下來的必要。等第二天寒古拉的母親將女兒交給寒爾時,女嬰眼睛上的刀口已經愈合了,隻留下一道白色的細線。